麟驹终于叫了,低鸣两声,踏了踏前蹄,摇头晃脑。
“记住了?这样子就喂两把,马无夜草不肥。”说完燕飞摸了摸马头,麟驹乖巧地靠近他,“白天拉车消耗大,它们又比不得人,消化得慢,晚上不给它们喂点夜宵吃吃,白天可使不上劲。”
燕飞看着碧行之的眼睛,颇为郑重地说道,“不轻松的。”
“前辈放心,晚辈一定完成嘱托。”碧行之此时才明白他是真心牵挂着几匹马,“对了,晚辈还有个事想问问前辈。”
“你说。”
“前两天我用白云九步的时候发现,步法和杜少岗习剑录里记载的剑法几乎如出一辙,让我感觉他也学过白云九步一样,就试了试把剑法融进去,当时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现在想要重演却发现困难重重。”
“不错。杜少岗曾经当过白云宗的弟子,后来被逐出师门了而已,他的剑法里有白云九步的影子并不奇怪。说来也是他的本事,能把奇诡莫测的白云九步变成剑法。你现在看了他的剑法又想融进步法,但也是有意思得很。对敌时有一丝明悟,再想推演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记得当时杜少岗曾说过一首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他能把步法变为剑法就是一天偶然看云的明悟,白云宗也说创这步法的祖师也是看云的明悟。我看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他们两个能看得你就看不得?你也去看看云,别光想着怎么从这两个人的秘籍里琢磨出个新东西来。过去的终究是过去的,该学的经验学学,全照着他们的学,这江湖就一代不如一代,迟早玩完。”
燕飞看着碧行之不怀好意的笑,悠然补充道,“但是老夫是个例外,你完全照着我学没什么大问题,就怕只能学个形似神不似,丢了老夫的脸。”
碧行之心想,反正这么厚丢一两层又有什么关系……
“这喂马还得熬夜,的确不轻松。”碧行之一匹匹地喂过去,不到十分钟甩了五次汗。
“你小子倒是一点亏都吃不得。”燕飞看着他那软绵无力的右手,冷笑道。
“那也不是,本来我是乐得吃亏的,老话说的好,吃亏是福。不过我想给前辈干活,让小辈吃亏说出去不是堕了你的名声?”
燕飞哈哈大笑,“老夫像是在乎名声的人吗?”
“那也没事,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马也得历练历练才能成长为汗血宝马,老这么宠着怎么成才?”
从坐垫底下掏出本破书丢给碧行之,没好气地道,“别他妈乱说外行话,汗血宝马不是练出来的,说的是大宛特有的马种,毛色多呈枣红。你看这几匹纯黑的麟驹哪里能汗出血来?”
“不能,不能,前辈放心,你走后我保证把这几匹养的比汗血宝马跑得还快。”碧行之看着破旧不堪的封面,用毛笔写有拙朴的四个大字,岁月的侵蚀下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但碧行之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燕十二刀》。
碧行之捧着《燕十二刀》一页未翻却舍不得放下,燕飞沉默地看着碧行之。
他和碧水寒过去几十年间打了多少场早就记不清了。最后两人在世间的传承都在这一个少年身上?他抬头看向窗外的天,难道冥冥中真的自有天意?
既然如此,就开天门看看天意究竟是什么样的吧。
云游江湖数十载,他见过无数少年,刀法越高地位也越高,很少再见到像碧行之这样出身穷苦的年轻人。能够入他眼的多半是世家名门子弟,他们才是正统的天之骄子。像他燕飞这样平步青云,扶摇而上的贫寒子弟太少了,终究是异数。在他踏入一品的时候,仍旧有正统贵族瞧不起他,说他不过是个出身贫寒的莽夫。等他强势登上十大宗师榜,俾睨天下豪杰,那些人才真正闭嘴,但谁能保证背地里就不会说了呢?
碧行之是最像他的一个年轻人,有股年轻人该有的朝气,像破茧的新蝶,初生的幼虎,生命的气息是那么昂扬。但没有世家名门的张狂和老气,没有过早地接触权谋和名利,不带有生于豪门的傲气和骄纵面对世人,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能够隐而不发,也就是家族长辈引以为傲的城府。
碧行之也有小算盘,因为他得活着,所以不得不算计,这种感受燕飞太清楚了,他不知道眼前的年轻人是否跟他一样吃过墙上的青苔,但想必一定有过乞讨的经历。他们对敌人或许会狠辣,但对身边的人绝不会,从来没有机会的人,会格外珍惜突如其来的一切,不惜性命也要守护,因为过去太苦,他们很怕回到从前。
燕飞抽过秘籍,用指甲在封面上的二字下面多划了一横。
“算上刚才那招‘开江’,应当是《燕十三刀》才对。”
说完把刀谱抛给碧行之,得意地捻起胡子来,似在回味刚才那一刀的玄妙。
“若不是看你适合练刀,再加上老夫要去干一件大事,没时间挑选接班人,怎么也不会把刀谱交给你。”
适合练刀,适合练剑,适合练拳……只要你进一个宗门,无论大小,就会有专门的长老负责看你的根骨,资质,适合练刀这四个字每天要在大夏重复千万遍。但从燕飞口里说出,却是第一次,怕也是最后一次。
碧行之清楚他嘴硬心软,若不是有心让他习刀,又怎会特地留下那柄囚龙?
“老夫一辈子没有拜过师收过徒,留下那本刀谱的人,勉强算是我的半个师父吧。后来我知道那是霸道门的秘籍,一个三流宗门。踏入天命之后我本来想把《燕十二刀》留在那,算是报答引我入门的恩情。后来一想,这说不定会给他们带来灭门之灾。要是说把宗门发扬光大,那也是扯****蛋。一来我没那个闲情,二来恩情也没大到这个份上。几十年间我借阅过的秘籍没有一百本也有大几十本了,都这么还,哪里还的清?”
听到这里碧行之嘴角一阵抽搐,借阅大几十本秘籍?那个宗门不把自己的秘籍当作宝贝一样藏起来,说得好听是借阅说得难听就是……
燕飞察觉到他神色不对劲,不屑地瞥了一眼,“虽说习武不能贪多,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但是如果连三千弱水都见不到还取个屁取。要想找到自己的刀就得先学会看别人的刀,看多了才能明白。”
“就说你又会琉璃指又会白云九步的,琉璃宗和白云宗未必心甘情愿把压箱底的绝学拿给你师父看?没入天命的时候还不是和我一起偷偷摸摸地潜进去,看完就跑,抄都不敢抄。等到成了十大宗师,人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毕竟戳穿了,我们死不认账,他能怎么办?全天下都瞅着他们找我们算账呢,结果打不过,追不回秘籍,丢得还不是自己的脸面。”
碧行之无言以对,敢情大宗师都是这样炼成的。
“像那些真正的世家名门后人还好,要什么有什么,最好的秘籍、丹药、老师等着他们。不说下三品出身,就是中三品的和他们也是云泥之别,什么狗屁九品中正制真该废除的好。别说我平民百姓一个,毫无背景。就是你师父,正宗的剑宗弟子又如何,剑宗三大姓里面有碧姓吗?云游天下,说起来潇洒,不云游的话,在剑宗连药渣子都没你喝的份。碧小子,以后你就会清楚什么叫做‘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丈条。’人家天生站的比你高,伸出一根小指头,也能把你遮得看不到半点光亮。”
空气随着话语沉重起来,商船还在悠悠行进,只是比往常要更迟缓一些。行至太白山,河道就开始变窄,眺望过去,恍惚间还能看到码头上的灯火,被汗水蒙眬,已是深夜仍不停歇。等到第二天清晨卸下的货物就得运往青州各地了,片刻也耽搁不得。
燕飞突然开口,不怀好意地笑道,“碧小子,我送你《燕十二刀》,你替我养马算是两不相欠了。但是现在可不是十二刀了,那多出的一刀怎么算?还有啊,囚龙虽然名声不显,但也能够入名刀榜,难道就这么白送给你了?”
碧行之不好意思地笑道,“哪有长辈和晚辈做买卖这么斤斤计较的,白白堕了你大宗师的威风。”
“我就是这么做买卖的。怎么?不干了?那把刀谱还我。”
“您说,您说还不成吗?”碧行之脸色极不情愿,心知这两个要求肯定是大拖油瓶,以后难得甩掉了。
燕飞转头盯着碧行之的双眼,认真说道,“男人,言而有信是根本,说到就得做到。”
碧行之心里一阵骂娘,妈的,果然挖了个大坑等着我跳。
“第一条简单,你踏入一品后,照拂一下霸刀门,我没有把《燕十二刀》留在那里,但在他们的后山石壁上刻下了其中的三刀,勉勉强强也算是留下了衣钵。你既然要学《燕十二刀》,照拂他们本是理所应当,这条让你占个便宜。”
“敢情我就一定能踏入一品?如果成了一品高手,帮扶一下这种三流宗门还不是顺手的事。只不过这老头做买卖也忒计较了,比我还抠门,第一条让我占了便宜,第二条怕是轻松不了。”想到此处碧行之只能暗自叫苦。
“第二条不容易,你尽力为之即可。”燕飞抬头望着悬空的古月,冰冷凄凉,只有零散的几颗星作伴,却也相距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