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雅手指轻扣玉牌，发出清脆的响声。
旁人猜不出这是何意，秦白却最清楚不过。
两个朝夕相处不知道多少年了，她的一举一动秦白都很容易明白背后的隐意，温雅明知他清楚也不刻意隐藏。
她有些紧张，尽管脸上丝毫看不出来。
朱家三爷不足挂齿，甚至杀了他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如果要杀他又何必对他说这么多话？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
朱家三爷不足为惧，但这个世上想要杀他们的人很多，其中可怕的人也很多。
这时作为地头蛇的朱家三爷就有了大作用。
温雅看似云淡风轻，做得却是生死博弈的大事。
她在赌，赌皇家在帝国子民心中积威深重，更是赌朱家三爷的野心够大，胆子够大。
车厢内很安静，像是一个人也没有。有的人在想，有的人在等。
温雅眼睫毛微微颤抖两下，轻扣玉牌的手指停在了空中没有落下，挑了挑眉毛，看向朱家三爷，“三爷对洛水上发生的事有什么话想说的？”
朱家三爷沉重地低下头，“朱全安有眼不识泰山，竟然胆敢纵容手下劫持白小姐的船，甘愿受罚，任凭各位处置，朱全安斗胆请各位放了我的手下们，他们不过是听命行事。”
无数的思绪在朱全安脑海里掠过，在短短时间内他考虑了不下十种可能，握紧双拳，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震得耳朵内轰鸣不止。
车厢外传来一声大雁的嘶鸣，似是南去前的不舍。
朱家三爷心里一颤，开弓没有回头箭，归雁等到开春还能回头，自己却绝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他抬头望向温雅，眼前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白衣女子，真的能够帮自己抵住来自本家的压力吗？他听说过白云宗，也听说过太子，但他没有亲眼见过。他见过的只有年迈苍老却手腕极强的朱家老太君和自己两位不可战胜的兄长。
温雅漫不经心的地收起玉牌，踱步到朱全安身旁，用极轻的语气说道，
“三爷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一百零八位乌衣卫考虑，不是吗？”
朱全安如遭雷击，乌衣卫三个字像是毒蛇一把钻进了他而耳朵里。眼前这个女子怎么会知道乌衣卫的存在？他自认做得天衣无缝，这是连高老大都不知道的秘密。他在被下放到码头之前就开始着手乌衣卫的培养，这一百零八个人不知道花费他多少金钱精力。
眼下他关心的还不是这个，雇佣侍卫不算什么，尤其是以他的身份。但乌衣卫却不一样，这一百零八个人全部是有品级的高手，从选拔到训练都一直与死亡作伴，但最重要的是，他们就像死侍，眼里只有一个主人，就是朱全安。他朱三爷秘密培养一百零八个杀手样的人是出于何种目的？且不说让朱家的人知道了会这样，就是刺史曹参知道恐怕也要一查到底。
一百零八个乌衣卫可以说是朱全安最大的秘密，此刻却被一个不曾相识的女子旁若无人地说出。
惊骇不已的同时也涌上了一抹狠厉之色。这个秘密若是让朱家的人知道了，他不仅是终生无望入主本家，更是会成为自己两位兄长的眼中钉，率先被拔掉。
秦白饶有兴致地看着朱全安的神情变化，仿佛感觉不到危险一般。
朱全安握紧华贵的手杖，微微颤抖，像被人用剑抵住了咽喉，背脊一阵凉意。
“若是三爷想抽出手杖里面的短匕的话，还是趁早放下吧。”温雅大致能猜到他的惊骇，仍是如沐春风般的笑声，“三爷可能不知道，形形色色的短匕我见过不下百种。”
看穿他的歹心温雅也没有生气，反倒是更亲和地看向他，“三爷还是有血性的，自小就不服人，哪怕两位兄长的再高大，实力再强，三爷也不甘心落于人后。”
“培养乌衣卫是因为此，杀人越货也是因为此。但三爷想必心里也很清楚，光凭这些远远不够，一百零八个乌衣卫听起来很多，可却连您两位兄长明面上的实力都不如。”
温雅看着朱全安，微微皱起眉头，“尤其是朱家二爷，深得老太君信任，朱家的经济命脉有三成都在他手上了，光是府上的门客就不是乌衣卫可以对付的。就是您的大哥也只能避其锋芒。”
朱全安放下手杖，沉重吐了口气，整个人的筋骨一下就软了下去。
“不知阁下究竟要说什么？”从一开始朱全安就知道对方想利用他，因此时刻保持警惕，却仍旧一步步走向她挖好的陷阱之中。
她一层一层把朱全安剥开，然后刺向他的软肋。
但温雅还是猜错了一点，他养乌衣卫想的更多的不是夺权，而是自保。
大哥掌权他还有活路，二哥掌权他们兄弟只怕要死绝。这一点其他兄弟还看不透，但他却心知肚明，不管如今二哥是多么照顾他们。
“不管三爷究竟是怎么想的，白云宗都可以帮你。”温雅看着朱全安将信将疑的眼神，平静却不容置疑地说道，“这是小姐的意思。”
白小楼对独女的宠爱天下皆知，谣传甚至打算传位于她，不过碍于宗门长老的闲语没有公布罢了。小姐的意思自然可以算作白云宗的意思。
既然她白小姐做得了主，也就不容你朱全安拒绝。
“不知道白小姐为何选中我。”朱全安毕竟是大家子弟，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幸运”冲昏头脑，立即答应，当然，更不敢轻易拒绝。
温雅颇为赞赏的看了他一眼，笑着答道，“白云宗很大。”
白云宗很大，支持胡家的是白云宗，支持你朱家三爷的也可以是白云宗。
朱全安喜忧参半，一旦被卷入白云宗这个庞然大物的内部斗争，怕是要更加如履薄冰。
“若是如此，在下实在想不到有什么答应白小姐的理由。”
“哦？”温雅有些诧异地看向他，“三爷不想把朱家牢牢握在手中吗？”
“那时候朱家怕是白云宗的朱家了吧？”朱全安幽幽问道。
“原来三爷担心的是这个。小姐说了，朱家始终都会姓朱。”这是一句废话，朱家不姓朱姓什么？朱全安却觉得是世上最好听的一句废话。
温雅掏出一块洁白似雪的玉牌，“朱家的钱和人都将在三爷你的手上，无论是河运还是其他产业白云宗都不会插手，明面上实际上你都会是朱家唯一的主人，甚至有可能把如今的胡家取而代之。唯一的要求就是……”
纤细的手腕伸出，掌心捧着纹有五朵白云的玉牌，“你朱家三爷，要是白云宗的，是白小姐的。”
朱全安望着象征白云宗的玉牌迟迟不敢伸手。
秦白看着犹豫不决的朱全安，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想起他父亲看着商贾云集，车水马龙的凉州城时的一句感慨，“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他冲着温雅笑了，左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伸出右手掌心朝上，随即翻手。
温雅心领神会，偷偷冲秦白竖了个大拇指，伸出的玉手缓缓左转，玉牌顺势滑下，如同一颗落地即碎的雨珠，在空中划出一道脆弱清脆的白光。
内心仍在纠结的朱全安被眼前的白光惊醒，慌乱中伸手握住，入手冰凉，不过片刻便被他厚重的手掌握暖。
温雅清脆的鼓掌声在并不宽敞的车厢内显得格外响亮。
“恭喜朱三爷成为我白云宗的供奉长老。这个身份不需要其他人知道，只要三爷自己铭记在心中就足够了。”
朱全安望着手中的玉牌，白云宗三个字清晰可见，想到今后就是白云宗的人，生死再由不得自己了，不由苦笑起来。
“三爷须知一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且看那胡家，如今在徽州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温雅捕捉到他的神色，和声劝慰道。
朱全安心中也明白，做朱家的狗和做白云宗的狗有何区别？前者说不定最后连命都保不住，后者说不定整个朱家都是自己的。
傻子都知道怎么选择，但甘心做傻子总归是个艰难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