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拐现在就像一个赔上了全部家当的赌徒——未揭晓答案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是对的。
这要是一幅宋朝的高仿呢？要是仿的是唐代名家边鸾呢？那要嗖嗖提几个价位啊！
哪怕心底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但也有可能是自己捡了宝，谁叫眼前的这幅画太给人遐想了呢！
用纸、颜料、布局、风格，甚至是花种形色他都是一一研究过才最终吃下这件牡丹图的，所以这会儿对不同的的评断格外执拗。
“老哥您就别刷我了，还是直接告诉我，有几分可能吧！”他这时的焦急和早上的态度大不一样，哪里还有初见的淡然做派。
许老也有几分好奇的听着，陈老这才停下了教徒弟，沉声开口。
“画是精品，也有边画的秾浓之感，但不是宋仿。”
话一出口，何老拐脸色就有些不虞，眼皮抽搐几下按耐了情绪。
“纸是用的宋品，颜料调和的也有相似，笔力就更不用说了——少有的高手。可惜！仿的总有些许瑕疵……”
又不是正经请他掌眼，不过是些许面子情，陈老也不必多小意谨慎，加之何老拐连连追问语气不敬，这时就直接道出破绽打破了他的美梦。
“画中牡丹都是择取名品入画，魏紫、洛阳锦、颤凤娇、醉杨妃……，主次分明，各有殊色。虽然没有将姚黄、墨紫、雪白这样五六色聚全，但已经是非常难得了。然而终究没见过真正花后，后人在仿作时哪怕有原作比对，没有真花细细观察揣摩，细致处到底有些不精。”
陈老这话说完林安雅就恍然大悟，当时价比千金的名品牡丹哪里是仿画人能买得起的，他恐怕是对比普通牡丹上色的，难免有不足。
“而且宋时牡丹正是发展最繁盛的，时人推崇之极，各种扦插栽培技术成熟，衍生出很多名种花色，又有一些品种在培育中渐渐淘汰。比如这里的洛阳锦，更偏向移植菏泽后的二乔、洛阳红，显然是后人根据当时的牡丹增改的。”
话已经说清楚，陈老也不多言，见好友和准弟子有疑问，坐到一边继续解惑指点。
何老拐这会儿脸上是真的不好看了，他是做过研究的，这时被点破也发觉出不妥来，要是真的是后人仿作自己这笔就亏大了，当初奔着就是宋仿唐的名作去的，现在却不知是那个龟孙仿人家的。
古字画这里没有赝品之说，很多仿品因为出自名家、品相好，价值也是极高的。比如很多史上大家就仿过前人名画，甚至穷困潦倒以仿画为生的也不是没有。可先前“宋人仿唐边鸾”的猜想和现在后人仿宋画的差距就跟百变大咖秀和草根模仿秀一样——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虽然还没有完全相信，但何老拐的心思已经不像之前那么酌定了，一旦属实就意味着他这几年家当都要砸进手里的这幅画上，想到为了独赚这笔钱他从那人手里直接匀了过来，现在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刮子——半辈子糊弄人，这回把自己糊里边了。
“老何你也别丧气，这传了几百年的东西没个准，也不是没有仿品精妙真品反倒有瑕的例子，说不准作画者就是寒门出身，没见过魏紫名品呢！”
许老出于安慰的想法劝解，听到何老拐耳里却似天籁。
对呀！自己怎么就听信一家之言呢，还没请苏老先生看过，一切还未成定局。
陈家豪年轻时读书跳舞一副嬉戏人生的做派，至壮年才沉下心研究家传技艺，他声名显著的时候还在十几年前，现在知道他的已经很少了，何老拐也只是去年见过他一次，知道他是有本事的，但论信任还是不及苏老先生。
相比陈家豪，这位苏老先生幼时苦楚，作了当铺学徒也只混得一碗饭，当时正值国内混乱许多老派大家族典当藏品，也因此练就了一双利眼。到了贫苦大众翻身做主，他更是凭借着凄苦出身稳稳的进了文物研究办公室，端上了铁饭碗。
不论时局怎么变幻，总缺不了上流人物和珍宝古董。近几年生活安稳后古董文玩的价格也渐渐回暖，像三年大灾害时一块古玉换一斤粮食的事是再也没有了，苏老先生退休在家也不得闲，频频有人拜访，何老拐就是去的最勤快的。
打定了主意，何老拐收拾了情绪招待客人，毕竟刚刚麻烦人家给看东西，虽然结果不尽人意，但也不能失了礼数。
“来来来，给老哥看看我最近收来的好玩意儿，比不上莲台这样的大件，小一些也有精品嘛！不能让两位白来一趟，有什么看上的只管开口。”
“来，丫头，这只手串拿去玩玩儿吧！”何老拐搬出两个藤条编的大筐，木雕、瓷片、玉石、纸卷杂七杂八放了不少，刚放手就拣出一只桃核手串塞给安雅，他以为这是两人的亲近后辈。
林安雅尴尬的看着手里的手串，前世虽然不富裕也在地摊上见过这样的手串，十块钱一条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说的就是这个。如果非要说什么不一样，那就是手上这条桃核上雕的是花型，嗯，雕的还不错！仅此而已。
许老看到只是微撇一下嘴角，一条破手串就想搪塞过去，这老小子还是这么抠！
陈老却是眉头一皱，自己的徒弟居然拿这样的货色糊弄，这是在打他的脸吗？看到安雅直接拒绝脸色才转好。
林安雅自然没那么清高、看不上云云，虽然有了落宝金钱后得了不少好东西，但她的心态还是前世孤女的精打细算，唯一一次卖出天价玉钮也全用来逃跑买物资了，根本没养成“二代”似得“壕气”。这时平白无故受了人家的礼实在说不过去，慌忙还了回去。
何老拐见人没收也不好再推来推去，只招呼了三人看东西。
陈老只看着不动，许老翻了一遍也兴趣缺缺——他就是为了老酸枝莲台来的，得了满意的一件儿，也就没什么热情了。最后只有林安雅还在仔细翻看，她淘出了一只乌黑的瓷瓶。
说是瓷瓶实际是只大肚子的瓷坛，上面缩口，坛身也有几个小口，两手和拢大小，看着很不起眼。
“怎么？看上这个黑釉插瓶了？”在许老看来女孩子嘛，都喜欢些花色鲜亮的，怎么会看上这个乌漆漆的瓶子。
安雅有些羞涩的点点头，清官窑的黑釉瓶，现在看着不值钱，后世被吹捧起来时这样一个要小几万呢！
这样的小物件儿许老不放在心上，不过十几块的玩意儿小丫头拿来玩玩也没什么。
陈老有些担忧，十几块钱对一个刚上大学的孩子怕有些多，手伸进口袋，想着要是她拿不出来就先帮她垫上。
“两位老哥也在，我怎么也不会糊弄你，正经的乾隆官窑，十五块钱拿去玩儿吧！要是不喜欢，就看看别的。”
何老拐也觉得这丫头怕是没见过什么世面，以为这就是个普通瓶子，等知道价钱就不会要了，末了给了她一个台阶。等看到安雅毫不犹豫的答应，从兜里取出钱的时候还有些怔愣。
“嗨，这丫头还真痛快，得嘞，我给你拿报纸包好。”这价钱其实低了，要给别人怎么也要二十五，自己有意卖好儿给两个豪客，又觉得她吃不下，得！把自己套住了。
“不错，算个小便宜，但你买这个干什么？黑漆漆的也没个花鸟的。”衬何老拐走开，许老问向安雅，看她宝贝兮兮的抱着乌黑的瓶子，难道要供起来？
“这是插瓶，当然拿回去插花啊！放到我宿舍窗台上正好。”
安雅非常自然的说到，堵的许老一愣，花这么多钱，就拿回去插花？
陈老听了，这时才露出决定收徒弟后的第一个满意的微笑——这才是玩古玩儿的态度，不必把它的价值时时刻刻记在心上，赏玩的是它本身最纯粹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