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木还有些怔怔,倒是阿俊站了起来,嘴角咧到了耳朵根,满脸的笑意,道:“是道长回来了!”
白木这才恍过神,意识到自己刚才盯着舒伯周看了许久,眼神一凛,低下了头,右手缓缓的摩挲着茶壶的盖子,也不看他,低低的说:“难为道长还舍得从山上下来,回来放我自由。”
舒伯周转身关上门,拉了电闸,四壁上挂着的灯透过罩子发出晕黄的光来。白木就坐在灯下,低着头,灯光照在她的侧脸上,鬓角的碎发疏疏地垂着,长长的睫毛也愈加分明。舒伯周再回身,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灯下美人的剪影,他想起《云岭志怪》中的记载:
“白木,沉香木精,乾隆四十三年十月初七聚气于云岭晴岚,初为冯业平豢养之灵兽,木善布局,诱妖入阱,助业平捕之,一时收妖无数,风头无两。乾隆五十九年,木窃妖囊,吸妖灵,食妖髓,异变为妖,灵力大增,青面獠牙,面目狰狞,流窜世间,迫害百姓。嘉庆五年四月初八,遇狐妖南柯,二妖相斗,元气大伤,业平收之,封魄于沉香白木,永镇云岭晴岚。”
他从前未见到白木的时候,只以为她是个面目可憎的丑八怪,可是见到她的那一刻又觉得白木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就像现在这个灯下的美人,看着她就仿佛静了心。他不知道从前那样迫害人世的白木是什么样,他想象不出她张口獠牙吸食妖气的样子,那样的恶灵,怎么也不是他朝夕相处了一年的白木。可她毕竟是个妖,他与她的朝夕相处,也不过是为了最后的束缚罢了。
舒伯周本是笑着的,这一想便敛了眼神道:“给了你自由,那不是给我自己找麻烦吗!”
白木气不过,“啪”的一声重重的摔上茶壶盖,抬起头,恨恨的看着舒伯周道:“麻烦是你自己找的,何必赖在我头上,我早已心如死灰,被封在云岭晴岚多久都无妨,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道士,非要破了封印,弄得我七魄散尽不说,还要混迹人间,受你摆布。”
舒伯周也没辩解,走过桌前坐下,自拿了茶壶就着壶嘴喝了一口茶,道:“这是上个月薛府送来的六堡茶吧,果真是好茶!”顿了顿,他摇了摇茶壶冲着阿俊说:“阿俊,这壶里没水了,你去厨房烧一壶去。”
阿俊爽快的应了一声,接过舒伯周手里的壶往后院走去,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拉住愣神的阿圆,阿圆吃痛叫了一声道:“干嘛啊,没看白姐姐和这个臭道士都要吵起来了吗?”
阿俊捂住他的嘴拉着他往后院走,边走便回身冲着白木和舒伯周道:“我一个人掌握不好火候,拉他给我烧火去,烧火去。”
阿圆又支支吾吾了几声,无奈嘴被堵住了说不出话,论力气也比不过阿俊,只能被他强行拖着,关门的时候隐约听到伯周道长说:“白木,这次的事情,你决定吧,我任你摆布,如何?”
屋里白木听得这样一句话,眼里凌厉的光淡了,一时也不说话,舒伯周切切地看着她。二月初的日子,梧州的树还是绿的,屋外的风吹得叶子沙沙的响,柜台上西洋钟的针嘀嗒嘀嗒的走着,她抬眼望去,已经是八点钟了,怪不得天都黑了。她把目光转回来,看着舒伯周道:“你都知道了?”
舒伯周道:“知道了一半。”
白木展颜一笑道:“恰好,我也知道了一半。”
白木将阿圆阿俊探得的消息细细的说与舒伯周听了,直讲的口干舌燥,舒伯周起身欲朝后院走去,白木知他是准备叫阿俊来添水,急忙起身拉住他的衣袖,道:“你等会儿,我还没说完。”
他二人也不坐下,就在门边站着,白木松了拉他的手,道:“这次的事情说什么我也得管,桂林那个白木,一年前现的身,一年前,一年前”白木有些急,不自觉的将话重复了两遍,却不料舒伯周接住了她的话道:“一年前,正是我破了封印,放了你的时候。”
白木一把抓下颈上的项链,又道:“本来我以为是什么小妖精打着我的名号行凶作恶的,可是她有珠子,她寄在珠子里,那必然无疑了,一定是我的魄。”
三颗白木沉香的珠子,穿了一根红绳,白木的掌心细细地出了一层汗,浸的那几颗珠子亮亮的,舒伯周看着白木的手心,蹙了蹙眉,道:“白木,我看书上说,嘉庆五年四月初八日,冯业平道长封了你的魄,是不是?”
白木垂了眼,手指握拳,把那三颗珠子捏的紧紧的,略一沉吟,道:“书上记的总是不错的。”屋里的灯闪了闪,白木忽地睁大了眼,看着舒伯周道:“四月初八,是四月初八,哪里会这样巧,那三人都生于光绪二十六年,整整一百年的时间,这中间是有联系的吧!”
舒伯周道:“你很聪明,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关联。这几起案子,正是玄色所犯,他要用凝血大法来结你的魄。”
白木道:“一百年,一百年是多少个轮回了,我早就忘了自己“死亡”的日子。这个凝血大法,是怎么用的?”
舒伯周拉着白木回到桌边坐下,才道:“凝血大法是术法各派里最邪恶的法术之一,它的作用虽则是救人,可是过程中却要杀掉四个无辜的人,取其心头血,以鲜血养魄。这四人必须生于魄主人死的那一日,或是每百年之后的那一日。另外,若结的魄是女子,便要取未婚女子的心头血,若是男子,则要取二十岁以前男子心头血。”
白木轻笑一声,不屑道:“你们道门这样的法术多了,也总有那么几个心术不正的道士,什么名门正派,比妖都不如。”
舒伯周叹了口气道:“你这想法便是偏激了,恶人多了去了,哪里分什么妖道神魔。凝血大法还有一点,必须在魄的出生地结,限期一月,取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以心头血为墨,画出一个阵法来,将其四散的魄集于一处,召唤元神,凝其气,塑其身。”
白木的两只胳膊本是交叠着放在桌上的,听了舒伯周的话,便将左手竖将起来托着腮,眼神盯着自己的右手,食指“嗒嗒嗒”的在桌上敲着。舒伯周知道,这是白木惯常思考的样子,他也没出声,静静的等着她。
果然,几声敲击后,白木放下了手,坐直了身体,看着舒伯周笑了笑说:“如此说来,这个玄色法师才是我的救命恩人吧,不如放任他去做,结了我的魄,也省的我和你这样辛苦的到处去找。不过是四条性命,换你收一个妖,再清理门户,不是个很好的交易吗?”
舒伯周道:“交易好是好,可是你以为他结魄是要做什么,哪里是要救你,是要你做他的灵兽,替他做些伤天害理的事。”
白木道:“我自然知道他没安什么好心,不过是逗你,百年前我就被道士驱使,如今我灵力虽然不如过去,倒叫他看看,这些个小法师还驱不驱的动我!”
说罢白木微抬手指,只听花架上一种树枝窜动的声音,就见顶上的一盆三角梅枝条交错的伸长,她又轻勾手指,后院门“哗”的打开了,那枝条飞速生长,穿过院门直冲厨房窜去。一阵稀稀疏疏之后,便听见阿俊“啊”的一声,不多时,那树枝缠着方才拿去的水壶回来了,稳稳的将壶放在舒伯周的面前,一滴水都未洒,再见她的手指打了个圈,那三角梅的枝条便从茶壶上抽去,缩回花架上,又长回原来的模样。
白木瞥了舒伯周一眼,眼神很是得意,似是在炫耀着什么。却听得一阵错落的脚步小跑着过来,还没进门,便听到阿圆笑道:“白姐姐好强的灵力,还能让树枝打着弯的走!就是某些人没见识,吓得以为妖怪来了!”
舒伯周也笑了,道:“可不就是妖怪来了吗,跟这样一个美丽的妖怪日日住在一起,阿俊你说是不是福分啊!”
阿俊一把抓起桌上的壶,道:“我正专心看着水,突然伸个树枝出来,我这个小灵兽也没什么能力,怎么能不怕,就知道打趣我,我,我,我加点儿茶叶去!”
白木抬手掩着嘴笑了笑,对着舒伯周道:“你收了阿俊一年了,也该教他些法术了,他那么点儿灵力,遇上个我现在这种级别的妖怪,可就性命难保了!”
舒伯周道:“这个是自然,玄色的事情结束了,我就教他些逃命的小法术。”
阿俊提了茶壶过来,急急的给白木的茶碗里添了水,又在边上坐下了。白木说了这许多话,早就口干舌燥,用术法凝了冰块扔进茶碗里,一口饮尽,道:“我前些天算过了,正月初八死的是城西的陆曼,正月十八是城北陈雪桃,正月廿八是城南李美娇,只有城东他没有下手了。你方才又说凝血大法需在一月内练完,今日已是二月初二,他是正月初八动的手,可就剩六天了,按照他前几起案例的作风,怕是二月初八要在城东动手。如此确定了时间和地点,咱们需要做的,就是找人了。”
舒伯周听了这话愣了一会儿,他本就是想救人,不能够看着这最后一个献祭者活生生的死在他眼前,况且还是同门师弟所为,实在是大逆不道。只是他没有想到,白木竟然和他想的一样,虽是打趣要结魄,却仍旧不忍旁人因她而死吧。想到这里,他醒了醒神,道:“不错,咱们要找的便是城东未出嫁的十六岁女子,生于光绪二十六年四月初八日的。这个任务”他说着看向阿俊道,“你若是做的好了,回头我把库里的《灵兽经》拿出来给你,如何?”
阿俊挠了挠头发,憨憨的笑道:“道长就是不给我经书,我也会卖力的!”
白木却将茶碗紧紧的捏在手里,大拇指摩挲着杯口,喃喃道:“这样会不会太简单了,我总觉得一定还有我们没看到的角落,这第四个人,怕是不容易找到啊!”
阿圆早就趴在桌边睡着了,此时发出了均匀的呼吸,间杂着一些细微的鼾声,吵了白木的思绪,白木摇了摇头,看着阿圆笑了笑,站起身对着舒伯周说:“你们几个辛苦了这些日子,好好休息吧,我每天都无事可做,不如去夜访东城。小道士,把门上的符收了吧!”
舒伯周蹙了眉,还未说话,白木又道:“看你这表情,我是出不去了,得,我也回房睡觉去,只不过,不知东城的小姐姑娘们美梦还能安稳的做几夜呢?”
舒伯周也站了起来,道:“不是我不放你,只是师命难违,我自然知道你的心性,可若是今夜出了什么事,不论真相怎样责任都是要你担的,到时候别说出门了,怕是又要将你收进我的葫芦里了。还是说,你更喜欢在葫芦里呆着?”
白木转身朝后院走去,打开门道:“算是我说不过你,晚一夜也无所谓,我自去睡了!”
房顶一弯月牙本来被几层稀薄的云盖上,忽然间,云影一闪,露出月亮,照的院子里满地雪白,墙角的紫荆花树连着一排小凤竹,白木正走到树下,月光照出她的影子,和树影两相交缠,叫人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