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便见沈楚缓缓睁开了眼,浅浅的日光下,他的眸子却是静静的,如一池秋水却了无波澜。那双斜刺里说她有趣的眸子,替她开锁的眸子,大剌剌的嚷着要买花的眸子,她从前在这双眸子里看见过戏谑,看见过玩世不恭,看见过信任,而此刻却是困惑至极。
“白木?你醒了?还是……”他紧紧闭了眼又睁开,“我困极的幻觉?”
白木呆呆的看着他,日光照到房里的镜子上,折射到她脸上亮的晃眼,她只觉得有冰凉的东西缓缓滑过脸颊有些痒痒的,看着沈楚的脸却越来越模糊。她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抹了抹,才发现自己是哭了,她费力的朝沈楚笑了笑,好半天,终于挤出一个笑窝。
沈楚愣了一下,眼神逐渐回复到往常的清明,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方手帕,抚上她的眼角,抚上她的发梢,他看着她婆娑的泪眼。良久,她听见窗外有微风吹过枝叶的沙沙声,有清晨的鸟儿扑扇着翅膀的声音,有池塘里的小鱼摆尾拍动的水波声,然后听见沈楚用低沉的嗓音喑哑道:“真好,你醒了。”
他发抖的手连带着为她拭泪的帕子都是抖得厉害,她嗅到手帕上有桂花清冷的香气,淡淡的低回萦绕,又缓缓抽离。他将手帕放回柜上,站起身来。
趁着这会儿功夫,白木从床上坐了起来,她这才发现此时所躺的地方并不是沉香白里她自己的那张床。这屋子里一色的紫檀木器,精巧美观,椅子上铺着团绒的绣垫,旁边竖着个紫檀木的架子,格子里陈设了一些玉石古玩,书籍花盆,中间放着个西洋的照相机,屋子里的摆设都是仿古的。可她睡着的这张床却是西式的,顶上还有一盏水晶灯,却是用灯纱罩着。她心里大概知道这是哪儿,却又觉得不大可能,她问:“这是哪儿?”
沈楚从衣架上拿了大衣披上,又走回床边,俯下身,一点点的向她靠近,她看见他的眼眸里出奇的亮,含了隐约的笑意,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悠悠回绕,带着熟悉的戏谑:“这是我家。”
“可是,为什么?舒伯周呢,他去哪儿了?沈林和薛梧桐又怎么样了?玄色死了吗?妖魄如何了?我这样有几天了?还有……”
“还有?”
“还有你,你一直守在这里吗?”
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伸手将她额前的一缕碎发拢到耳后,她注意到自己的头发又是及腰的长度,他轻轻道:“你问的这些,我都记着,一会儿慢慢说给你听,现下我去叫人进来,给你洗漱,你还想吃些什么吗?我吩咐厨房做了送过来。”
他离得那样近,一笑一语都是那样的快乐,她苍白的脸竟不知不觉染上绯红,淡淡的“嗯”了一声,又道:“不必特意做什么,随便吃些就好。”
说罢他推开门出去了,随后有人拿了衣服、脸盆和毛巾进来,她简单的梳洗完,换了衣服也走了出去。
出了屋子是一条长廊,远远的玉石桥上,她看去像是沈楚俯在栏杆上喂着鱼,桥下的人工湖里,养着两只仙鹤,有风吹过,一阵波光粼粼,亮亮的闪着梦里见过的记忆,这儿是沈林和薛梧桐捉蝉蜕的园子,原来也是沈公馆。
她缓缓的走过长廊,走向桥上,沈楚将手里的面团揉碎了,抖下去,湖面上便跃起几尾鲤鱼,争抢着吃食。他回过身,朝她淡淡一笑,温润如水,清逸如风。
他换了一件白色的衬衣,套了黑色的西装背心,显得格外有精神。
他也看到了她,眼眸又亮了几分,她身上穿着淡红的纱袍,披了鹅黄的绸巾,白色的丝袜,白缎子绣花的平底鞋,长长的卷发扎在脑后,露出如雪的脖子。
他等她走到桥上来,笑着说:“我倒是没有看错,五姐这身儿衣服你穿着才是真好看。”
她没有回答他,走到他身旁停下,微微低头,视线凝在桥下的白鹤上,几乎出了神,她的手扶在栏杆上,素白、纤瘦、柔弱,水中波光折射到她脸上,空灵绝秀。
良久,她开口道:“你知道这两只白鹤活了多久了吗?”
沈楚摸着鼻子耸了耸肩,俯在她旁边的玉栏杆上:“许多年了吧,我从小就追着它们玩,喂它们吃鱼,逗它们跑。”
“我在梦里,见过它们。”
白木转过头,看着沈楚:“我梦见沈林和薛梧桐在那边儿的果园里捉了蝉蜕,三四年前的光景,这两只白鹤就在湖边。”
沈楚沉吟片刻,笑了起来:“那时候儿,梧桐很是喜欢来我们家。”他站直了身体,表情变得深邃,“从前,他们俩感情很好。”
“三四年的时间,白鹤还在湖边儿,树上也还有许多蝉蜕,可是感情,变了吗?”
他笑笑,把手里剩的一点儿鱼食全部抛了下去,水花四溅,看似漫不经心道:“感情这东西,谁说的准呢?我喜欢看吴小姐演的电影,难道就要看一辈子吗?我喜欢吃沪溪河的椰丝酥,难道也要吃一辈子吗?我喜欢去涠洲岛的官邸纳凉,难道也会一辈子住在那儿吗?感情是一回事,可是事实,往往又是一回事。”
他顿了顿,低垂了眼道:“但是三哥和梧桐,不是喜欢,是爱,三哥爱梧桐爱到了骨子里,梧桐是他的命,他宁愿自己死,也不会让梧桐受一丁点儿伤。”
“所以?”
“所以不管三哥再怎么荒唐,他始终不会对不起梧桐分毫。”
“爱情,原来是这样吗?”白木的睫毛微微一颤,眼前少年的脸和记忆中携着剑的道士渐渐重合。
他说:“草木无情,不解凡忧①,南柯她,是我的命,白木,你休要动她。”
那时她回了什么,她的眼泪没有预兆的流了下来:“我虽是个妖精,可也知道草木无情,有时飘零②,你又不是我,怎知我无情?”
她的世界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暗下来的,她的脸是僵硬的,身体是僵硬的,血液也停滞不前,甚至连灵魂深处都无法动弹。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埋到了几十米的地下,根茎开始往下伸,一直一直,越来越快,越来越纤细,却永远无法知道究竟会在什么时候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停止。
“咯--咯--”
白鹤的叫声穿破了记忆,清晰的撞入耳中,白木怔了一下,没有冯业平,没有深不可测的泥土,白玉石的小桥上,站着的也依旧是沈楚。她在他清澈的眼眸里看见自己苍白的影子,她叹了口气,淡淡道:“可他还是让妖魄侵了体,他再爱她,也抵不过力量和权势。”
①出自电视剧《琅琊榜》插曲《赤血长殷》
②出自欧阳修《秋声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