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一个黑影顺着青灰色的砖石瓦房墙根外溜过,身法矫健,恍如睥睨猎物的乌黑雄鹰。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小锤敲击着空竹筒的声音在空旷的小巷子中回荡,夜班三更,连更夫脸上也挂着疲惫,他伸了个懒腰,打个呵欠。似一阵微风拂过,伴着些许杂尘,飘入口中。
口中不是味道,他不由的清醒了许多,瞪大了眼睛,只见房檐上一个家猫大小的影子一闪便隐匿了。脆生的陶瓦片咔的一声响动,一切重新回到平静。
“呸呸呸。”他低下头狠狠地吐了几口唾沫,将嘴里的尘土吐干净,骂了声晦气:“奶奶的,去你姥姥的杂毛猫儿,叫你明儿个被人逮了去烤着吃。”
月亮从乌云中渐渐露出头来,照在卫府后院小角门的铆钉上,黑暗里一双眼睛,如同野狼的碧绿眼睛,闪烁着敏锐的神色。
那黑影翻过院墙,方才把面上的围布摘下来,露出线条刚毅的脸庞,他摘头巾,往门房去了。卫府里四下通明,窗明几净,卫枢在花厅中等候了一个时辰,门房带着方才翻进府邸的黑衣人进了花厅。
他一拱手,单膝下拜:“主子,刺枢使座下王禹乾参见主子。”
“起来,坐下回话。”卫枢放下茶盏,指着客位:“不要拘礼。”
王禹乾坐了客位,接过下人奉上的一盏祁红,饮了一口。
“百玦的情况如何了?”
王禹乾方才茶盏,拱手道:“主子,百玦王决意出兵攻打五元国了。”
“打得好,”卫枢笑道。
卢郅隆眼光独到,和卫枢又是心意相通,许多事都不必详解,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开端,他便知道后面的计划。和这样的人合作实在是令人心情舒畅。
卫枢背过手,平银发带系在乌黑如墨的头发上,更显得银光耀眼:“王禹乾听令,明天清晨你回百玦去,设法见到金逄大人,告诉他,攻打五元国只需佯攻,拖住它援助常山国的兵力,这样,我才能专注于灭掉常山国。”
“是,小的记下了。”他重新蒙上头巾围布,一拱手请辞道:“主子保重,臣连夜赶回去。”
他的身影渐渐远去,逐渐消失在夜幕之中,卫枢站在窗边,叹了口气。一场亡国灭种的大戏,即将拉开帷幕,而扮演者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扮演被猎获的角色。
三日后的中军营帐中,地面铺着一张灰黄色羊皮舆地图,上面标注着三国兵马分布,用几个黄铜骑兵俑来代替军队,更为醒目,帐外几个谋臣正在用泥土石灰仿制地形走向制作沙盘。
“寡人还是不明白,到底什么样的办法,能以弱胜强,毕竟常山国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昂苏王将手缩进袖子里,端着手,一副市井小民瑟瑟缩缩的模样。
“大王,兵贵神速,这是臣一直坚信不疑的一个道理,”卫枢将與地图上的黄铜骑兵俑推在面向常山国王城方向:“陛下,这一次,臣想借陛下的羽林军一用。”
昂苏王抻过脖子,眨嘛眨嘛眼儿,指着兵俑问道:“你的意思是,用羽林军来打仗?”他哑口失笑,捋捋胡须道:“行不通的,羽林军人数太少,千人的小队伍,能打什么硬仗?”
“真真假假,假戏成真。不是真的要灭,而是要他乱。”卫枢又将五元国边境驻守的耒州大营上摆着的兵俑推在同样的位置,解释道:“如果臣没有记错,耒州应该还有五万大军吧?一千羽林军作先锋,五万大军跟在后面。用羽林军的战斗能力对常山国造成迷惑,让他们误以为,他们面对的,就是主力。”
昂苏王双手抱怀,咬了咬嘴唇,倒吸冷气道:“可是这样,常山国必然派大军防守啊,这五万大军,撑不了多久,万一被全部歼灭,岂不是吃了大亏。”
“大王,现在可是亡国灭种的一场战役,若是不下血本,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置之死地,哪儿来劫后余生呢?”卫枢此时就像个亡命天涯的赌徒,在利用自己先前积累的全部名声,和自己尚且情形的头脑,残酷的诈骗了列国的信任,无意识的消耗着他们的国力。
“寡人还是心疼那五万大军啊,若是真被围困,可有什么解围之法吗?”
卫枢单膝跪在與地图旁边,指着乔奇营驻军道:“不必管他,命乔奇营兵分四路,远程奔袭,沿途要做出大兵压境的声势来,绕过常山国王城,袭击这四处驻军。”说着在常山国地图的边境指了四处要塞。
昂苏王听得一头雾水,沉思了半晌,指着那四点连成的一长条战线,问道:“公子,寡人糊涂了,你方才让耒州大军作佯攻,这会儿又大肆分散兵力?到底谁才是诱饵?”
卫枢站起身,洋洋自得,满面春风的将手上灰尘拍打干净:“病万变,药亦万变。臣从来不打一方有失的仗,如果常山国派雄兵对付耒州兵马,乔奇营的四路便可入境,入境后,合为一股,给常山国背后一刀。如果常山国分兵对付乔奇营,那就牺牲乔奇营,耒州兵马迅速转为猛烈攻势。”
昂苏王勉强接受了卫枢的理论,绕到地图的另一侧,指着常山国西北面的驻军问道:“这怎么办?六万驻军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把这一营地调回来,该怎么应对?”
卫枢无语,笑道:“常山国只要不傻,就没有这个勇气,为什么常年在此驻军,就是为了防止西北接壤的邻国赵国犯境。只要这儿有个风吹草动,赵国也不是吃素的。”
昂苏王弓着腰听了许久,卫枢讲完,他才直起身子,双手撑在包银青玉带上,朗声笑道:“年轻人,脑子就是好使,若不是寡人上了年纪,真想和你们一样逐鹿中原啊。”
卫枢不知他的自信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这种自以为是的人究竟是凭借什么才在王位上坐了三十年,他也不想恭维什么,只是勉强挤出笑意,连连点头称是。
昂苏王大步跨在帐门口,秋风瑟瑟垂着军旗和毡帐帘幕呼呼抖动,他脸上的捋捋胡须也随着风,和旗帜一起摆动:“来人!升帐!”卫枢无言以对,摇摇头,伸手抿抿鬓角的碎发,将自己的衣冠整理一番,默默的站在昂苏王的王座旁便,垂手而立。
“报!”只听得帐外不知谁喊了一声,一位斥候跑了进来,跪在帐内,将手中封蜡竹骨信盒双手奉上:“陛下,百玦出兵了。十万大军已于今晨子时抵达五元国东境。”
“谁是统帅?”卫枢问道。
“领兵的是百玦新封的一位都督,方端义。”
方端义和卫枢打过几次交道,到底还是一个靠得住的人物,不说是百玦最杰出的将领,也算得上的数一数二角色,实力不容小觑。
“方端义是什么人?”昂苏王接过信盒,取出绢帛草草阅读一遍,侧目望着卫枢:“你可认得此人?”
“方端义,是百玦的头号将军,他先前也无甚过大的功勋,不过是治军严苛罢了。后来百玦梁州李奘起兵造反,方端义忠义护驾,保住了王城,和李奘叛军周旋了半月,就是这样。”卫枢知道昂苏王是夜郎自大的人,便把方端义的功勋索性全部抹去了。
昂苏王听了卫枢的话,只简单的哦了一声,把注意力重新回到那张绢帛上。“看来,百玦这次派来的这一位,只是来对付五元国的了?”
卫枢不知这话从何说起,便诧异道:“大王此言何意啊?”
昂苏王将那张绢帛卷好,收回到盒子里道:“你想,如果百玦派来一个悍勇无比的将军,他们打了五元国后,必然要对我们动兵,那时候我们腹背受敌,其不要命?现在他们派来这样一个平庸之辈,以卫卿家的手段,打退方端义部是唾手可得的事,寡人也就高枕无忧了。”
昂苏王一挥手,斥候便躬着身子退出帐外。昂苏王将卫枢为他做的全部规划,一一道来,卫枢一句也没听进去,该对昂苏国做的一切,卫枢已经做到了,常山国必死无疑。现在需要考虑的是,怎样让百玦军队用最低的代价,灭了三元国。
卫枢一直凝视着帐内正中燃烧的炭火盆子,里面时不时爆出一颗火花,哔哔啵啵的炭火让人遐想万千。卫枢垂下头,望着自己织金挂玉的男儿衣裳,忽然觉得厌恶,不知还要多少年,不知还要设下多少心机,才能让自己过上平稳的日子。那种安坐在火盆地龙旁边,竹藤洋躺椅上盖着锦被小憩的日子。
“众将士,此乃昂苏生死存亡之际,常山国世世代代给我昂苏带来的耻辱,寡人就要从今日起一扫而光!”昂苏王大笑道:“上天有眼,让寡人迟暮之年,还能得遇卫卿家这样的旷世奇才。实乃寡人之幸,昂苏之幸!”
卫枢听见昂苏王叫自己,方才回过神来,谦恭的笑笑,回想起来却不知他说了什么,只能谦恭道:“陛下对臣的恩简,恩情天高地厚,臣必然竭尽全力,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昂苏王见卫枢大才而不贪功倨傲,愈发欢喜,从腰间拔出宝剑,握在手中:“寡人决意御驾亲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