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换作了旁的商贾,怕是就这么捏着鼻子认了。
这商场如战场,稍有不慎,也落不得什么好结果。
朱华温却不,不肯赔钱那便告上衙门。宁愿给官府里头行贿使钱,也绝不便宜了这起子人。
密州知府是两面为难,他为本地知府,顶不能得罪的,便是这些乡绅。可朱华温的钱拿在手里头,也舍不得丢——实是俸禄低微,多一份钱也是好的。
想来想去,索性判了个糊涂案,由得两家去折腾。
朱华温得了信,心中长出一口气。这对他而言,算是最好的结果了。只要衙门有定论,后头的事可就好办了。
但当地的乡绅们却不乐意了,开始暗中小动作不断。他们既恨朱华温在此地搅局,又恼知府判了个糊涂案子,两下都不给好果子吃。
密州知府被搅得一个头两个大,私下请了朱华温去,让他想想法子。“此案本官可是偏向了你,这往后——可别再出什么幺蛾子来了。”
朱华温笑着打包票,“知府大人且安心,后头的事儿,可与衙门再无干系了。”
得了他的保证,密州知府才安下心来。却又好奇朱华温打算怎么做,不由得派了人秘密随行监视。
朱华温回去后,该吃吃该喝喝,似乎并不打算做什么,甚至连对乡绅们的防备之心半点都无。这也越发叫人心中起疑。
不过这疑惑也没过多久就揭晓了。
大明朝民间的书肆林立,大多书肆都有自己的私人印刷匠人与印坊。朱华温跑了一趟书肆,将所有关于造船相关的书籍都买了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研究。
乡绅们见状,还偷着乐呢。这是拿自己没法子了,所以去那书中寻了“黄金屋、颜如玉”。
等不了几日,密州就炸开了锅。
某日清晨,当地居民开了门,便见满街飘着的字纸,都是印出来的。有些人不识字,从地上捡了去问那等识字的人,想知道上头究竟写了些什么。
乡绅大族,内里人多得很,各种关系盘根错节,自然也少不了污糟糟的阴私事。也不知朱华温究竟是哪里知道的这些,甭管真的假的,先着人印了出来满大街发。
这下倒好,某族里头扒灰的、通奸的、瞒着家中老妻在外头有外室的。林林总总全都给抖落了个干净。
不等这些恨得牙痒痒的乡绅们找上朱华温去揍人,自己就先被家里头的人给绊住了。一时之间几户人家都没消停,打的骂的上吊的,还有那要休弃原配的,全都闹在了一块儿。
朱华温手握租契,照旧建起自己的造船坊来。这一场乱子,且得有些时日要闹,待彼此消停后,哪里还有劲同仇敌忾地来对付自己。
一群人上来,朱华温的确感到吃力。可要轮上一对一,他要折腾人家那就是轻轻松松。
待造船坊即成,朱华温大笔一挥,给京里去了封信。他是个荤素不忌的性子,也不理会这等乱七八糟的事是不是该同朱常溆说,总之把有的没的全给写了。
他的法子倒也高明,先将自己在密州的苦处说一说,又表明自己的能耐。最后一笔写的却是,这银钱花的差不多了,所以能不能再给自己贴补一些来?
朱常溆想起信中朱华温的调笑之言,还觉得好笑。他自己又稍加增改,调动了些词,好叫那等不怎么悦耳的字眼不叫郑梦境听见,连着听过一遍的胡冬芸还是笑出了声。
郑梦境不动声色地朝胡冬芸投去一眼,觉得自己有必要和这个皇家媳妇聊一聊了。虽说祖宗定的规矩,是后宫不得干政。可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事全都不能插手。
大明朝的规矩是唯有封了皇太子,又或是皇长孙,才能有资格出阁听说。这规矩到了朱常溆这一辈倒是破了,可往后会怎样,是否还能继续依着这一点来,有待商榷。
若是不能,这就意味着胡冬芸身上的担子极重。她是未来的皇后,无论朱常溆以后还会不会继续纳妃,教育子嗣的责任都在她一人身上。论起来,她才是所有皇嗣的母亲。
倘若胡冬芸差着些,这皇嗣便不行了。朱由校兴许还能日后出阁听学,给掰回来些,可其他的孩子呢?就这么由着他们废了?
这事儿郑梦境可不答应。
不过眼下胡冬芸正是孕期,即将临产的人了,不能拿这事儿再去刺激她,免得到时候生产有个万一。
郑梦境将这事儿在心里记上一笔,又同皇太子、太子妃略说了一会儿话,就回去翊坤宫继续看着自己那个不听话的女儿了。
看着朱轩姝,郑梦境心里又开始惦记起了宫外的那一个。出宫也有好些日子了,不知这性子可有改过来一些。她现下最怕的,便是就连朱载堉都对朱轩媁束手无策。
朱常治倒是经常会回来说一些妹妹在义学馆的事,不过郑梦境心里也清楚,都是捡着那等好事儿说与自己听,不过是怕她担心难过。究竟实情如何,除非亲眼见了,或者他日人回了宫再仔细问问明白,恐怕是再不能知道的了。
日头渐渐西斜,朱常治收拾了东西,准备在馆里头晃一会儿就回去了。他的婚期定在十月,秋高气爽的时节,不冷不热,刚刚好。
因是娶的皇子妃,所以郑梦境就不像对胡冬芸那般重视,并未将人留在宫中调|教。
朱常治也不甚在意,连去偷着见一见都兴趣不大。这婚后还要朝夕相处几十年呢,现在就把人性子给摸透了,往后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正晃悠着呢,朱常治却听见了一阵隐约的哭声。他循着声音去寻人,却见是自己那小妹妹躲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
“这是怎么了?”便是心里再不舒坦,这到底是自己的嫡亲妹子。朱常治原是几个孩子中最小的,现下这个,也是他唯一的妹妹。“叫谁欺负了?”
却是没说那等“告诉哥哥,替你去报仇”的话。对上朱轩媁,朱常治心里也发怵,先入为主地觉得这天底下就没谁能叫这妹妹吃亏的。
叔父除外。
朱轩媁红着眼眶,抬起头来,脸上的泪痕还新着没干。她可怜巴巴地问道:“皇兄,我是不是真的很过分?”
“啊?哪里过分了?”朱常治蹲下|身来,犹豫了一会儿,才摸上朱轩媁的头,“发生什么事儿了?”
朱轩媁垂头看着地上的蚂蚁,已是不再像刚来的时候那般惊恐了。“今日叔父叫我给馆里的学子们送饭。”
“嗯,馆中学子虽有几个性格乖僻的,不过大抵都是心善之辈。”朱常治温声细气地道。那等不好的,早就被朱载堉以品行不端给赶出去了。
朱轩媁伸手拦住蚂蚁前行的路,看着它们过一会儿就绕开了自己的指头,继续往前走。“我午时送饭,听他们说,广东地震了,死了很多人,好多百姓都没饭吃。而且还有瘟疫,当地官府寻不到好的法子,要封村。”
她抬头用泪眼望着微微愕然的兄长,“封村,是不是说里头的人无论是好还是坏,全都要死?”
朱常治默了半晌,沉重地点头,“是。”
“那为什么父皇不叫人去救呢?”朱轩媁把自己脸上的泪痕给擦了,“我病了,母后就会令太医署好几个御医过来给我看病。为什么不令他们去给百姓看病?”
她有些犹豫,也不知自己说的对不对,有没有记错。“叔父……叔父好像说过,有百姓耕作、经商,方有我现在的衣食,国库才能丰盈,父皇才能更好的治理大明朝。现在,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新的事实和她原本的认知完全不同,于她一个孩童而言,是一场莫大的颠覆。
“宫里的嬷嬷、都人,以前说的,是不是都是骗我的?专为了哄着我玩?看我是小孩儿,所以就不同我讲这些。”朱轩媁气鼓鼓地道,“可是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好好同我说了,我就能知道的啊。”
朱常治前面听着还觉得妹妹懂事了,后面听了却是觉得有些无言以对。这还觉得自己讲道理呢,当日是怎么顶撞父皇、母后的?
朱轩媁声音低低的,“隔壁医学馆不是每旬都会有义诊吗?叔父差我去帮过忙,好多人都说母后好,说要不是母后当年倡议,还拿出私房来,就不会有医学馆。皇兄,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朱常治脸上满是骄傲,“就连义学馆,也是母后提出来的。馆中不少人都曾是我们的藩亲吧?父皇想要除藩……算了,同你说这个还早了点。反正吧,就是母后想要给父皇分忧,也想叫过得不好的宗亲过得好,所以才想了很多法子。”
朱常治蹲的有些累,想着干脆坐在地上吧,反正起来了也就拍拍衣服上的灰尘。谁曾想,他屁股还没落地呢,就被朱轩媁给拉住了。“会把蚂蚁给压住的。”
朱常治一愣,望着妹妹的眼神温柔了几分。他学着朱轩媁的模样,靠在尚算干净的墙根底下。“母后好与不好,不能单凭宫人们怎么说。他们是怀有私心的。你说人犯了错,该不该罚?该罚对吧,可受罚的人心里却会记恨上。”
“所以……之前那些话,我都说错了,是么?”朱轩媁低头揉着自己的衣角,粗糙的布料没被揉破,反倒红了她的指头。“是我听信小人谗言,故意同母后作对。”咬了下唇,又特别小声地说,“可我是真心希望皇嫂能好起来,不是为着她好了能同我玩。”
当然啦,如果能陪自己一道玩儿,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朱轩媁把头靠在哥哥的怀里,很是无助地问他,“皇兄,你说父皇把我这么赶出来,是不是就不会再允了我回宫去?他、他……是不是早就不喜欢我了?”
“怎么会呢。”朱常治心道,父皇可就给你这么一个换过尿布,他们几个大的全都没这福分。他可没在妹妹小时候见到一脚踹上龙颜的情景。“如果是现在的媁儿,父皇不会不喜欢你的。”
朱轩媁嚅嚅地道:“可我以前把坏事儿都给做了呀。”在义学馆里呆了那么久,朱轩媁经的事也不算少,起码比在宫里待一月的还多些。“你知道我同赵厨娘还处得不错吧。”
“嗯。”这是上回挨饿怕着了,后来就想法子去同厨娘卖乖,往后厨房里头就没少了给朱轩媁留的那一口。
“可是她说,她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同人夜、奔……”朱轩媁抬头问,“是这个词吗?”
朱常治噎了一下,不知道妹妹对这个词理解有多少。在他看来,这绝对是个不怎么好的词,也不应该叫妹妹知道,只能含糊着过去了。“赵厨娘怎么啦?”
“她说,为着夜奔,她爹娘生她的气,都不要她了。好多年了呢,都不和好。”朱轩媁很担心自己真的会同赵厨娘一样。
赵厨娘的事,朱常治也知道,这位是逢人就哭诉。年轻的时候因爹娘反对,同村里一个相好的男子私奔,可后头却发现这相好实非良配,两人不欢而散。
可赵厨娘却也回不去了,家里只当她死了,再不认这个女儿。朱载堉见她可怜,便聘了做馆中的厨娘,也算是能有口饭吃。
“这个……媁儿同她不一样。”朱常治沉吟了一下,也不知如何才能和朱轩媁说明白些,“赵厨娘她……不仅是祸及家人,还累及全族,整个族里的女子都会因她被人瞧不起。”
朱轩媁小心翼翼地问他,“所以我犯的错还小一些是吗?父皇和母后还会要我是吗?”
“会要的。”朱常治揉巴了下她的脑袋,把梳的好好的发髻给揉乱了,“不过还要过些日子。等皇姐和皇嫂生产了,才好寻由头把你接回去。”
朱轩媁把下巴搁在膝盖上,“那还要好久诶。”她侧头看着兄长,“没有旁的法子了吗?”
朱常治摇头,“我是想不出旁的法子了,要不你去讨好叔父?要是叔父开口,指不定还是行的。”
朱轩媁是怵了这叔父,再不敢在他面前造次的,连忙摇头,“那还是算了,我、我再呆几日便是了。”
“所以你哭,是为着这事儿?”朱常治刮了她的鼻尖,“放心吧,你且要回宫去给我闹新房呢。”
朱轩媁眼睛一亮,“对哦,皇兄也要娶妻了。”她侧头去看哥哥,“五皇嫂好不好看?是个什么性儿?会不会……也不喜欢我?”
“小孩子家家不要想太多。”朱常治轻咳一声,就是问他,他自己也不知道。“回头大婚了你就能见着了,也没多久。”
朱轩媁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就发现自己的身子开始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伴随着耳边惊天动地的响声,几乎要聋了。
屋顶上的泥沙纷纷落下,朱常治赶忙将妹妹护在身子底下,由那些瓦片砸在自己背上。待晃动和声音停了片刻,朱常治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发现他们倚着的这面墙似乎有些松动的痕迹。
震天的响声又再次响起,朱常治拉着朱轩媁就跑。他也不知究竟要跑去何处,心里只念着只要跑到空旷的地方就好了。手里死死抓着朱轩媁,任身子如何摇晃,好几次险些跌在地上,也没有松开丝毫。
朱轩媁跟在兄长的身后,紧咬住下唇,怎么都不愿让眼泪掉下来。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距离死亡那么近。
“这边!往这边来!”朱载堉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朱常治的眼睛根本就来不及去看,凭着本能向声音的方向冲过去。
义学馆中空旷的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朱常治等跑到了人群里,将朱轩媁搂在怀前站定了,才得了空喘气。
朱载堉默默将人来回数了好几遍,在心中比对了几番,见无人伤亡,这才心安。
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奇怪,莫非是京师地震了?却也不像啊。还是老天爷又降下什么天灾来。
人心惶惶。
万历三十三年,九月二十五日,京师盔甲厂爆炸,库中火器、火药尽数被炸毁,当场炸死十人,附近守卫军士死八十三人,局中工匠及行人死者不计其数。
雷霆之声甚至传进了皇宫,朱翊钧坐在乾清宫里都觉得微微摇晃。他正欲寻来内阁询问,却见首辅沈鲤已经带着其他几名次辅一同前来。
“圣上,盔甲厂因支取火药不当,死伤甚多,恳请陛下降旨,速速安抚民众!”
朱常溆面色凝重,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见慈庆宫的一名小太监哭丧着脸跑过来,甚至推了门口挡人的太监。他一路跌跌撞撞跑进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陛下、殿下,太子妃叫这响声给惊动了,现下正要发动。”
朱翊钧起身的时候有些急了,眼前发黑,“速速命太医署的人去,还有产婆……中宫可去了?”
小太监带着哭音儿磕头,“娘娘已是在了。”他话音刚落,翊坤宫的太监跑了进来,“陛下、殿下,云和殿下因这震天之响受惊,现已是要生产了。”
朱翊钧的声音在喉咙里滚动着,一桩又一桩的事接连而至。偏偏在这诸事扑面而来的时刻,他的脑子甚是清楚。
两个同时生产,而他的小梦就只有一个。
郑梦境此时在慈庆宫的产房外坐镇,面无表情,正好与她身边特特从宫外赶进来的胡家人相反。
不是她不替胡冬芸担心,也不是她心中只顾念着女儿。
身为后宫之主,天下之母,郑梦境便是心里再担心女儿,却也只能在慈庆宫里一直守到胡冬芸生产完毕为止。
位越高,责任越大。这个道理郑梦境心中再明白不过,所以现今的苦滋味,也只有默默咽下。
郑梦境咬了咬牙,让自己的心安定一些,转过头去宽慰边上担心不已的胡家人。“太子妃这不是头一回生产了,必不会有什么大碍的。”有过生产经验的妇人,第二回只要不遇上胎位不正,还是容易的。
这就正好又说到了郑梦境的心坎里去了。
虽然比胡冬芸的年纪长一些,可朱轩姝却是第一回生产,最最艰难的时候。熊廷弼不在她的身边,而郑梦境这个做母亲的,也无法陪在身边。
郑梦境强忍着泪,不让自己哭出来。她多想可以冲到翊坤宫,不顾一切地走到产房里头,握住女儿的手,安慰她、鼓励她。
偏偏老天爷似乎见她还不够难,驻守在翊坤宫的太医于此时差了人过来,报说云和公主胎位略有些不正,恐要难产。
一阵头晕目眩,郑梦境几乎要往后倒下去,她强撑着自己留住最后一丝清明,安排了身边的刘带金亲自过去看。在刘带金离开前,紧紧拉住她的手,哽咽道:“而今,我身边最信得过,也就是你了。”
刘带金什么也没说,福了身,当下提起裙裾就向翊坤宫的方向飞快地跑去。
此时再顾不得什么礼仪姿容了。人命要紧。
胡冬芸的母亲一旁见了,用帕子拭着泪,心道,不愧是皇后,这要换做是自己,怕不得当下就舍了媳妇去见女儿。虽说媳妇肚子里怀的是自己个儿的宝贝金孙,可女儿那却是自己十月怀胎吃尽了苦头才生下来的。
郑梦境再说不出什么旁的话来,含泪坐在胡冬芸的产房门口,抖着音儿地安慰里头痛得嘶喊的胡冬芸。每一声痛呼落在她的耳边,都仿佛变成了朱轩姝的声音,撕扯着她的心。
方才的响声和摇晃,郑梦境也感受到了。她知道一定是京师发生了什么大事。这个时候,越是不能拿这等事去报给前面的男人们,她要凭自己一肩挑起来。
都人们进去了又出来,胡冬芸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又忽然响起一声。却是产婆的声音不断,一声赛过一声,越来越哑。
朱由校不肯坐下,抱着郑梦境的腿,小脸不断往产房的门口看去。皇祖母告诉他,母妃在生弟弟,亦或是妹妹。这是一件冒险的事,也许母妃同他的小弟弟、小妹妹会死,所以这个时候他绝对不能进去打搅母妃。
小小的拳头在郑梦境的腿上不停地使力,郑梦境丝毫感受不到这点被压到的疼痛。偶尔回过神,她会垂头看着满脸担心的朱由校,低声同他说别害怕。
胡冬芸的母亲见了却是有些吃味,觉得外孙并不亲自己。可又觉着高兴,外孙能得中宫喜爱,这皇太孙是跑不了的。往后待皇太子登上了九五至尊,自家也能封个侯了。
日头渐渐西沉,过了夏时,暮色来得更快些。漫天的繁星在不断加深的夜空中越发显眼。
自打那一回后,翊坤宫再无人来报信。
郑梦境安慰自己,没有信儿,就是最好的消息。可旋即又会想,是不是连个信儿都没法子同自己报?因为朱轩姝的情况已是不能再坏了。
今夜,整个宫廷中彻夜点着灯,就连宫锁都不曾落下。
郑梦境已经无心再去问朱常治有没有回来,可是安好。又或者遣人去乾清宫打听,看朱翊钧和朱常溆这父子俩可有妥善处理了这桩事。她所有的心神都被孩子给牵扯住了,分不出一丁点来。
快点生吧,快快生下来吧。
郑梦境闭上双眼,听着产房内胡冬芸越来越虚弱的声音,双手合十,向诸天神佛祈祷着。
无论是孙儿,还是外孙,总先生下一个。别再这般叫她心焦了可好?
忍了许久的泪在最后功亏一篑,落在朱由校的小拳头上。
朱由校抬起脸,往常这个点他已经睡了,可现在还强撑着。他的眼睛朦朦胧胧,“皇祖母,你为什么哭呀?”小脸转向产房,瞬间变得苍白。
难道是母妃要不好了?!
郑梦境听见孙儿的声音,急忙睁开眼,见他要哭出来,赶忙将人抱在怀里哄着。“莫哭莫慌,皇祖母、皇祖母是想你皇祖父同父王怎么还不来。皇祖母想他们了。”
“嗯!”朱由校含着泪,重重点头,“校儿也想他们。”他现在特别想哭,可是皇祖父同父王都说过,男孩子是不能够哭的。
以后自己会是大明朝的天子,更加不能够哭。
朱由校的拳头握得越发紧,他不哭。
产婆的嘶哑声突然高亢了起来,“快了!快出来了!娘娘,再加把劲儿!”
静谧的月夜中,这声音显得特别响,犹如午后的那一次震天之响。
郑梦境猛地从绣墩上站起来,将怀中的朱由校忙不迭地放在地上,走近了产房。“芸儿!芸儿!你可听得见我说话?”
胡冬芸在产房内依稀听见郑梦境的喊声,她舌头底下含着参片,浑身上下的气力都要殆尽了,腹中的胎儿不断往下坠着,搅得她全身都生疼生疼。
“芸儿!溆儿来了,就在外头呢,他守着你呢!校儿,快同你母妃说说话。”手软脚软的郑梦境将朱由校推向匆匆赶来的朱常溆,示意他将孩子抱起来。
朱常溆抱着孩子,被挡在了产房外头,“芸儿,是我,我在。”
胡冬芸的眼泪越发汹涌而出,辛苦十月怀胎,忍受生产之痛。她不是为了皇太子妃的位置,也不是为了将来的后位,更非因能以子博得皇太子的宠爱。
是因为自己打心底深深爱着这个男人啊。愿意为着他,忍下这痛,这苦。
甘之如饴。
“生了!生了!”
伴随着婴童的哭泣声,产房外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除了胡冬芸的母亲。她心里万分希望这一胎会再是个男胎。祈求送子娘娘保佑,先前什么怀相全是胡说。
产婆笑吟吟地抱着孩子出来,“给娘娘、殿下见礼了。”说罢,小心翼翼地将孩子交到了郑梦境的怀里。
郑梦境轻轻揭开襁褓,微笑道:“我又添了个孙女。”说着就要把孩子转手递给胡冬芸的母亲,看见后者脸上毫无掩饰的失望神情后,便转了心思,“校儿,这是你的妹妹。快瞧瞧,是不是长得很美貌?往后呐,必是个倾城之容。”
朱常溆长舒出一口气,只要母子均安,他也不求什么旁的了。孩子的名字是早就取好了的,朱翊钧同他一起想的。
朱徽妼,妼者,女子有容仪也。皇孙辈儿的头一个女子。
朱常溆抱着女儿不肯撒手,边上产婆忐忑地朝他看了好几回,愣是不敢提醒孩子不能见风,叫吹坏了。最后还是郑梦境提醒了,他才依依不舍地将女儿交给产婆。
“太子妃可还好?”朱常溆低声问着产婆。光嘴上说着还不行,眼睛直直地盯着人,想从对方脸上的表情看出什么端倪来。
产婆仔细接过了孩子,笑道:“好,太子妃一切都好,就是方生产,有些脱力。”说完,向几位贵人福身,将孩子抱回去产房。
朱常溆点点头,对母亲道:“母后快些儿去瞧瞧二姐姐吧,直到现在也没个信儿,父皇没过来,就是急着先去了翊坤宫。”
胡冬芸的母亲听了这话,却在肚子里嘟囔。感情这媳妇就是没有女儿亲,这怀的还是自己个儿的嫡亲孙孙呢。敢情是早就知道这胎乃是孙女,才这般不重视的吧。
“哎,我这就去。”郑梦境应了一声,也不必宫人过来搀着,提了裙裾迈着急促的小步子,就朝外头停着的肩舆过去。
刚坐上肩舆,郑梦境还能装作有条不紊的冷静模样。等一过了慈庆宫,她的心情就按捺不住了,连声催促请轿长们走得快些,恨不得自己下了肩舆跑回翊坤宫去。
一路上,郑梦境都在不停想着,眼下的翊坤宫里是个什么情形。
不会不妥当的,有带金在呢,她向来是最沉稳不过了。陛下也在,不会有事的。
可为什么姝儿到现在都没个信儿过来?
离翊坤宫越近,郑梦境的心就越发沉下去。这般寂静的夜里头,几乎听不见人声。
这是最坏的情形。
郑梦境不等肩舆停稳就先跳了下来,不顾被崴了的脚,忙不迭地朝里头冲。
却见刘昭妃正立在廊下,同朱翊钧说着什么。
郑梦境一愣,放慢了脚步。而后发现自己听不见女儿的声音,脚步又再次加快。
刘昭妃先一步发现了郑梦境,赶紧往后退了几步,离朱翊钧远一些。“娘娘。”
“嗯,”眼下郑梦境不想多提除了女儿以外的事,“姝儿如何了?怎得都听不见她的声音。”
朱翊钧在说话前,先将她按住,“小梦,你听朕说。”他喉头动了动,“姝儿现在,不大好。”
只几个字,就叫郑梦境的眼泪涌出来。“什么叫不大好?这个不大好,是有多不好?”她心里埋怨着自己,怎得就忍心在慈庆宫坐了那么久,竟舍不得分出一点时间过来见见女儿。难道人前的那点夸耀,能比得上女儿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
郑梦境啊郑梦境,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变得这般虚伪了?!
郑梦境不等朱翊钧回答自己,推开他就要进产房。朱翊钧将人给拉住,“是难产,太医看了,还得有些时候,你先别急,静下心来,冷静会儿。”又朝一侧不言不语的刘昭妃投去一眼,“昭妃知道今日太子妃和姝儿同时生产,你分身乏术,所以特地过来翊坤宫坐镇的。”
郑梦境现在一点都不想听这些话,哽着嗓子道了声谢,“有劳昭妃了。”
“不敢得此夸赞。”刘昭妃不悲不喜地福身行礼,不动声色地往后又退了几步,尽量拉开自己与帝后之间的距离。
郑梦境看了眼朱翊钧。
“冷静一些!”朱翊钧强调,“你现在便是进去,也于事无补。生产的是姝儿,并不是你。”
郑梦境岂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她将将能见着女儿了,此时又哪里坐得住。
当下推开了朱翊钧,冲进产房中去。
产房内并不是无声无息,郑梦境离床榻越近,越能听清女儿的呻|吟|声。
那样的微弱和无助。
她心里一定怨着自己,为何不早些过来。一定恨着自己执着于皇后的身份,迟迟不出面。
郑梦境慢慢地走进女儿的身旁,蹲下|身来握住她无力垂在榻边的手,潸然泪下,“姝儿啊,母后来了。”她细细打量着女儿。这是自己好不容易生下来,捧在掌心,含在嘴里,小心生养看顾了二十多年的女儿。
今日却是遭了这么一番苦!
苍天有眼,怎不叫她替女儿生受了这遭苦痛呢!
有些喘不上气的朱轩姝勉强睁开眼,一个字,一个笑容,都无法给郑梦境。她实在太累太累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有力气继续活下去。
活到再见熊廷弼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欢天喜地送家人出门,结果乐极生悲,滚水浇在手上,幸好没长泡qaq汪地一下哭出来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