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利贷那些陌生男人离开之后,张梓游站在门口,恢复衣冠楚楚的君子模样。
“你是……”单仁搓着手走上前,不知该咋问。
“是单徙的教主任,”他神情严肃且淡漠,转身进了屋里,“借用一下你们洗手间。”
“好好好,您用。”单仁擦了擦额角的汗,松了口气一般。
单徙有点傻眼,就像上次他在教师办公室说他是她家长那样,心往下沉的感觉。
水声“哗哗”,张梓游俯身专心洗手,洗一遍不够,还反复洗了四遍。
客厅里,单仁指了指洗手间方向,小声问她:“你不是说他……”
她白了自己老爸一眼,一句话都不想说,沉默着整理家里的物什。
“学校帮她争取了教育贷款,”父女俩同时转头,“刚才那一笔,你不用担心。”
他用纸巾擦着手指,站在洗手间门口,对单仁说。
“………”单徙心情复杂。
为什么他总能把事情撇得一干二净,好像自己真的就只是一个局外人、旁观者,基于社会基本道德才对她施以援手。
他明明知道,她会误会的。
并且已经误会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那真是感谢学校,感谢您,”单仁赶紧忙活着去沏茶,“我……手头有点紧,我……争取尽早还上。”
他文化程度不高,说出这番话来已是额前滴汗。
张梓游无声笑了下,唇角的弧度让一旁的单徙低下了头。
她最狼狈最贫乏的一面就这样毫无遗留地展露在他面前。
会自卑,会……退缩的,他不知道吗?
单徙拿过她老爸手上的茶壶,熟练又沉默地泡茶。
他把揉皱的纸巾扔进垃圾桶,“茶就不喝了,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单仁还没怎么反应过来,结巴应了两声,让单徙去送送他。
2
他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
她其实并不想送他。
她怕自己会失态。
在老师面前是家长,在家长面前是老师。
一直让她误会又一直不给她机会。
张梓游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后面的人。
她的眼眶有点红,盯着脚下的楼梯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概……就是那些事吧。
轻叹一口气,张梓游面色平静地喊了她一声。
单徙在他上一级楼梯停下,“干嘛?”
她皱着眉,用幼稚的赌气表情来掩饰内心的难堪与伤悲。
但无论如何,发红的眼眶总是显而易见的。
一上一下,正好等高。
张梓游这辈子最迷恋的地方就是石阶,街边的、寺庙的、教堂的、山路上的、小巷里的……各种各样的石阶,他所知道的,他都亲身站过坐过。
如同某种执意要铭记的命运,他不愿意忘记石阶上的意境。
人跟人之间,抛弃与被抛弃,救赎与被救赎,有时候是筹谋已久,有时候只在一念之间。
他的目光是少见的温柔,黑白分明的一双眼,一旦带上温情就容易让人沦陷。
单徙被他略带探究的眼神看得很不自在,原本就复杂的心情如涛翻涌,很想哭。
“你干嘛老看着我!”
“看你能不能哭出来。”
他慢条斯理地理着衣领,移开视线,说:“说是学校,你父亲就不会有恃无恐,不会变本加厉地赌。”
“………”单徙点头,承认他说的对。
他把额前微乱的碎发拨到一边,“你的人生不应该跟你父亲的纠缠在一起,尤其是在你成年之后。”
“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爱他,即使他没有给你一个完整的童年、完整的家庭,甚至一份完好的父爱。”
“……当然,”她快要忍不住了,喉咙酸涩,“血……浓于水。”
屈起食指,张梓游轻刮她变红的鼻尖,“我也知道他爱你,他只是用错了方式。”
眼泪流出来,她看着他,指甲嵌进掌心。
“那你呢?”
3
他抬手轻抚眉骨,别开视线。
单徙执拗地追问:“那你呢?”
她擦着眼泪,压抑着哭声。
心上蒙了一层雾,张梓游从来没有这般为难过,头一次连自己都看不清。
惯会划分界限的人,此刻站在这里竟有点迟疑。
爱与不爱,本身就是一个严肃的命题。
没几个人真正懂个中的破坏力与重塑力。
风花雪月谁不会?
难的是把另一个人划进自己的世界,对她负责。
他蜷指为拳,抵在唇边,抬眼看面前的人。
“你还在念高中,小城镇里人们的观念并没那么开明,懂吗?”
单徙睁大双眼,指着他,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张梓游转过身去,下了一级台阶,背对着她说:“好了,上来。”
“啊?”
什么?这是……要背她?
“数三下,不上来我就走了,”他的语气平淡如初,“一,………”
后面的人跳上来,勾住他脖颈,“才不让你就这么走掉呢。”
得意洋洋的小孩子反应。
他没点防备,被她的动作推得又往下踩了一级阶梯。
“省点力,我摔了你也不好过。”
“我、我怕你真走了嘛。”单徙趴在他肩膀上,双手圈得老紧。
“松。”
“什么?”
“别勒着我。”
“哦……”她不情不愿地放松了点手臂。
4
下到一楼,单徙试探性地跟他说有后门,并且给他指了方向。
但是背着她的人没理她的话,径直朝着来时的路线,穿过一楼房东的店面,从一堆围观的大妈大婶大叔大伯中走出来。
“那小伙子是谁?”
“听说刚刚高利贷的人就是他打发走的。”
“呀,一表人才,是单家的亲戚吗?”
“那是小单徙吗?”
“她脚伤啦?”
…………
伏在他肩膀上的家伙笑得一动一动的,整张脸都埋在他脖颈间。
张梓游轻咬唇角,没说话,眉眼间的笑意若隐若现。
单徙深深吸气,他大衣衣领上也有熟悉好闻的青柠气味。
沁入心脾,侵袭着她的五脏六腑。
见他不说话,单徙偏着头问:“你……在想什么呀?”
“在想我的智商是不是欠费了。”
“什么?”她凑前一点,没太听清。
“没什么,”张梓游把脸转到另一边,避免触到她的脸庞,“想吃什么?”
“嗯……”单徙眨了眨眼,凑到他耳边小小声说,“想……吃你。”
他轻轻哼笑,嘲讽的意味从低沉的笑声里透出来。
她瞬间就脸红了。
刚刚那个说话的人不是自己吧……
一定不是吧……
夸张地咳嗽了下,正正经经地补充:“吃你做的菜。”
“我不会。”
她惊奇,“你也有不会的呀?”
“我不会的多了去了,”张梓游随口陪她聊,“不会烹饪,不会治病,不会唱歌……不会说‘我爱你’。”
“……”
空气突然冷却凝滞。
真是练得一手好刀法。
背上的人全身都僵硬了一瞬。
5
距离车子停放的地方只差几步了。
“张梓游,站住,”她的声音有些微颤抖,勒紧了他的脖子,说,“不可以放我下来,让我……先说完。”
罪魁祸首如她所愿,背着她站在原地,神色坦然。
“我……我厨艺特好,唱歌也不错,我高考就报一个医学专业,我来说……我爱你。”单徙吸了吸鼻子,撑着十足的精气神,“我会帮你把你那份也说了。如果别的女孩子只需要说一遍,我就说两遍;如果她们说一百遍,我就说两百遍;如果她们说一辈子,我就把下辈子都算给你,可以吗?”
他的唇角漾开无所谓的笑。
侧脸被猝不及防地吻了一下。
柔软温暖的触感,在上面紧贴了一下又迅速分开。
他轻轻挑眉,松开手。
背上的人立刻下去,站在他后面又问了句:“可以吗?”
张梓游转身看她,“不可以。”
那张瓷白的小脸早就红了个透,闻言瞪大了清澈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样显得我太不是男人了。”
“听着,我不是什么好人,”他向她走近两步,“像你这样单纯的小姑娘,还是不要跟我谈情说爱,比较安全。”
“简单做个朋友就够了。越线的话,你会吃亏,”他笑了声,俯身,轻轻咬了一下她左耳垂,用近乎气音的声腔说:“像这样,懂了吗?”
单徙不能自控地哆嗦,全身滚过电流,脸红得似滴血,一句话都说不出。
6
他转身走向车子,衣袖被她拽住。
“我不懂,”单徙仰头,一脸倔强,“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你、你这样真混蛋。”
轻舔下唇,背对着她,张梓游声音里带着笑意:“我本来就是混蛋,你到今天才知道吗?”
“不,混蛋从来不会说自己是混蛋,就像坏人从来不会暴露自己是坏人。”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高级的混蛋,也没见过聪明的坏人。”
她扯了他衣袖一把,“那是怎样的?”
他转身,拂开她的手,“我这样的,看见了吗?站在你面前的,你喜欢的,我这种。”
俊脸上的笑容跟他更衣室里那幅画重合起来,温柔,邪气,让人窒息。
“别再近一步了,否则我不保证你的安全,”张梓游耸了耸肩,转而为轻松的神态,说,“这句话,终结这个话题。走吧,带你去用晚餐。”
单徙麻木地任他推着上车,一路都没再说过话。
7
别来温暖我,我也会糊涂失控。
矛盾至深处,我会选择伤害你。
最后一道防线,叫“心口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