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姐等会儿,我下去看看!”说完竟弯腰要下马车。
顾青竹反手拦住,将他按了下去,迎着询问的目光摇了摇头:“六合,你把灯笼拎过去借些光看看,若不打紧,先让这位先生把大嫂扶起来。”
六合掌灯跳下车去,全然不管聚集在旁边的人,隔着两步和瘦高个儿说了话,男子哪儿敢耽搁,仔细摸了妇人手脚,并未见什么不好,怀里的孩子也收住哭声,这才敢把人扶了起来。那妇人双手紧紧抱住孩子,也没理瘦高个儿的询问,站在车边一动不动,目光锁住那层帘子,嘴里不停的念叨‘贵人慈悲’。
顾青竹座的马车不算打眼,大户人家都能置办个几辆,但汴梁城里关系复杂着呢,瞧着似不显山露水,背后指不定牵扯出哪尊大佛,做生意的都懂这个道理,一时间竟面面相觑,没人上去阻拦。
原来妇人一家来投奔亲戚,怎知亲戚家也被雪压的不像样子,就被官府安置在了外城,一双儿女又体弱染上风寒,这次入城正是带着幼子看病,女儿还在城外无人照看。
天灾人祸,天灾尚可救,人祸却避不了!
顾明卓字字听的仔细,心头火滋滋往外冒,抿起嘴和顾青竹商量:“长姐,我想护他们出城先接了女儿,再通知官府。”
顾青竹想的可没那么简单,这种事就算找人讹上一笔,也不应盯着连家都毁了的流民,翻尽包不见得有几两银子,临近宵禁,闹出如此大动静,被抓住岂不是自讨苦吃?所以那偷儿怕真混在这群人中。
“你自己定夺。”思索许久,顾青竹到底没说出让他失望的话,男孩儿打小要能立起来,为人行善,多积累点儿经验绝非坏事。
一路顺畅。
大梁门前值夜的士兵刚换上岗就摊了这差事,实在苦闷,面前的小公子年纪小,口气可不一般,待报了家门,居然是顾大人府上!当下不敢误事儿,几层上报事情终于有眉目,处理的章程一说,双方均无异议,就暂定由官府安排这些人一晚,明日去开封府另行处理。
见事情解决圆满,顾明卓心里的石头算落了地,受过几人的谢便和六合调头往马车走,就在这时,却陡然生变。
城门左侧夜里临时放的十来匹军马,其中一匹忽然发疯似的撂起蹄子,扭着撞在旁边的马身上,被撞的马退了两步,又碰上另一匹,没多久马群骚乱起来,近处有人忙着去拉,结果一蹄子被踢翻在地,挣扎着爬不起来。
顾青竹听见骚动立刻下了车,眼前乌压压一片人叫喊着四处乱奔,最快的几匹马转眼前都冲到了大梁门外。
“明卓!”顾青竹压着紧张嘴里挤出俩字,急走出好几米远,头也不回的吩咐其他人:“都不要走远,仔细找找明卓在哪儿!”
颂安扯了下颂平衣角,示意她跟着点姑娘,自己则和车夫从两旁分别往人群里挤。
夜色浓郁,一小队兵将赶到试图制服失控的马群,受伤轻的连滚带爬的从中间逃出来,直到离开十来米远才敢停,脑门子上满满是汗。
顾青竹不眨眼的搜看,生怕漏掉,时间久了双手愈攥愈紧,心也越发沉了。顾明卓站的地方和马群所在甚远,若安稳避开早该见到,哪怕受伤行不动也会被认出来,可怎么偏偏四处都没有呢?
着急起来慌不择路,也没个特定目标,哪里走得动往哪儿挪,顾青竹瞧见几个堆起来的箱子,大概装些兵器物件的杂物,顾不上多想撩起裙摆就爬了上去,小心翼翼站稳脚,借着高度把更远处的情形看透彻。
另一头,六合正咬牙逆着人流往回跑,凭感觉摸往马车方向,无奈撞过来的人实在多,走不快,可抬了个头见七姑娘居然站在箱子上张望,当下挥舞起双手,鼓足了劲喊道:“北边!公子被人骑马带着向北跑了!”
声音传到顾青竹耳里,只隐隐约约明白‘北边’、‘骑马’,可这时候哪还计较这些?赶紧让车夫回去把马从车上解了,骑着出大梁门去找。
解开马身上的套子也费功夫,自然又一番度日如年。
此时,恰恰有支队伍沿着内城走,个个高头大马,顾青竹考虑身边马不够分,一两人追上去又怕寻不到,就起了借马的心思,扬声喊了句:“请留步!”
其中一位男子好似有感应般,略略放慢脚步,抬眸一望,正看着顾青竹拎起裙角,侧身轻盈的从箱子上跳下,裙摆散出一片花瓣似的褶子。
这行人中有的身着甲胄,夜里反射出银光十分扎眼,顾青竹猜测是调配过来赈灾的军中人士,速速打好腹稿,福了福身开口道:“各位大人,家弟遇马惊走失,望借马一寻!”
赵怀信随其兄探访完两个郊县,路途不远,这天气走着却十足辛苦,当下精神疲惫,忍不住闭目养起神来,身旁的人停下马他才发觉,随即眯眼看过去。
顾青竹发现前头两位公子俱年轻的很,雄姿英发容貌出众,其中一位还似曾相识,回忆片刻,原来正是那晚在南屏山庙里有过一面之缘的公子。
“姑娘,好巧。”他抿嘴微微一笑,未细问缘由就翻身下马朝后面人吩咐:“腾两匹马出来,其他人出门向北搜查。”
顾青竹惦记幼弟,对方乐于相助自然不会推辞,让颂平和六合呆在原地等消息,假如顾明卓自己回来也有接应,颂安和她共骑一匹,六合骑着另外一匹引路。
风刮在脸上刺骨的疼。
待追出去好远,顾青竹方想到自己连家门都没报,便转头说道:“小女顾家行七,名青竹,多谢二位公子相助。”
男子不介意的摆摆手,声音天然带着几分笑意:“在下沈昙,令弟找到再谢不迟,而这位...赵兄你还是自己介绍罢。”
赵怀信比其余人都快的半个马身,闻言简简单单的吐了三个字:赵怀信。
听闻如此响亮的名号,顾青竹也只微微诧异了下,又道了声谢便不再多言。
六合嘴里灌满了风,赶紧侧脸避开些,才把话说囫囵:“那会儿少爷被两匹冲过来的马夹在中间,离得远,要躲也可以躲开,有个男人正好将少爷拉到他的马背上,本以为好心出手,哪知道我跟着追出门,马群往西跑了,那人却载着少爷直直往北奔,这才觉得不对。”
“看清脸了么?”颂安坐在顾青竹身后,急切问。
六合点了点头:“虽不十分清,但确定是刚才那伙流民里的,短粗夯实的汉子,偷人铜板的那个。”
顾青竹懊悔不已,早觉不妥当,应及时阻止的!
“这路没有岔口,他一人快不到哪儿去,且前头有处安置所,驻兵把手,夜里策马行路定会被询问的,走不远,咱们人多定能寻得到。”沈昙简单几句笃定十足,让人听完心里熨烫的很,末了还加了句:“不是安慰你找的托辞。”
外城民宅时有损毁,屋子空了大半,几声犬吠更显荒凉。
大约跑了二三里,最前头探路的将士忽然伸出手臂高喊:“前方好像有人!”
顾青竹愣了愣,忙顺着那方向望去,依稀见路边有团不高的身影,偶尔挪上几步。待近些,辨出那特意手工缝上的滚边兔毛圈儿领口,正是顾明卓。
*******
事情过去有两日,顾家上下仍心有余悸。
说起来也亏运气好,掳走顾明卓那人单单是个小贼,没做过其他恶,白天在城中得了些银钱,傍晚跟着流民队伍想混出城,偏又被认出来,引得那么多户店老板召集人围堵。在城门口马群惊乱时脑子一热,牵上匹打算溜走,因怕城兵追赶就捞上顾明卓,留作后手。
顾明卓胆大心细,趴在马背上颠簸几下硬是按捺住害怕,不喊不叫随他跑,小贼自以为身前的富家小公子吓破胆了,心里松泛许多,待到快过驻兵临检,知道半夜带着小孩惹人起疑,便将他放了去。
王老太君搂住顾明卓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后怕的在他额前抚了又抚:“我家乖孙儿可遭了大罪,只恨那歹人有眼无珠!”
“奶奶,孙儿没事儿了。”顾明卓高烧来得快去的也快,吃了两副药已然大好,皱着眉满脸懊悔:“是我鲁莽了,不够小心,日后定不会这样。”
王氏膝下共有三子,四爷顾同鹤是庶出,顾家门风醇厚老太君凡事一碗水端平,可对亲生的小儿子顾同山多少更偏疼些,加上顾青竹姐弟母亲早逝,更加照拂也无可厚非。
“人心隔肚皮,哪能处处看的透彻?”疼爱归疼爱,该指正的地方老太君从不避讳:“你心地善祖母知道,可出门在外,善字前面要加个慎,凡事多思总归错不了。”
顾明卓听着便点头笑一笑:“孙儿记着了。”
祖孙俩坐在塌上聊了会,李氏领着俩大丫鬟急忙忙的从外头进了门,王老太君瞧着她鼻尖都布了细汗,奇怪道:“这...你不是动身去赵府,怎的又折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