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笋易找不易挖,不小心挖断了就可惜,顾青竹动作很慢,一锄头下去,再从四周的土松了慢慢刨开,才能完整,挖的多也熟练起来,黄姑姑倒笑称她很有做农活的耐心。
出来玩的时候总嫌短,用过饭稍作休息,众人便赶车返程,顾青竹到家后先泡了个澡,不是自家庄子,洗漱多少不方便,她偏又爱洁,舒舒服服清洗干净,坐在妆奁前让颂安帮着擦头发。
颂平听如意将这两日园中的庶务报了,端了碟白糖糕送到屋里,说:“姑娘,沈大公子昨儿有来咱们院儿,说是取了鸽子送信呢。”
就觉得有什么忘记了,原来屋后还有那俩个小东西没问,顾青竹用干帕包起发梢拧了拧,已不见什么水迹:“有说其他事儿么?”
“那倒没甚。”颂平摇摇头,将碟子往她眼前推了推,想起什么似的噗嗤笑了声:“如意说沈公子站鸽笼前好大一会子,把小罐里头的玉米和剁碎的菜叶挖出来好多才走的,还叮嘱了句,往后不要喂它太饱,怕胖了飞不动。”
顾青竹弯了嘴角,沈昙还真是副让人摸不透的性子,说他没贵公子样儿,偶尔端起架子来却谁都越不过他:“那就稍减点罢,但也别全听他的,赶明儿饿的飞不起来更坏事。”
颂平哎了声,把榻上的被褥铺开:“明儿我催六合问问后厨上的人,府上的鸡鸭都在他们那,总要有人懂的养鸽,拿着小罐让他们给装上,每日喂多少也就有数了。“
鸽子的事就放给如意管着,顾青竹忙不上,因为书画和音律的师傅陆续上门了。
教导书画的是位大家,近四十岁的余玹夫人,顾二老爷用人脉好容易打探到她开春回汴梁,诚心请来府上的,教顾青竹只是举手之劳,不算作正式收徒。余玹夫人一生也可用传奇来形容,出身江南富家,少年学画游历大江南北,婚事一拖再拖,始终没有合心的,家里各种方法用尽,都逼不得她,毕竟那时已二十又六,放在其他人家孩子恐怕都好几个了。就是这样,在她远走塞外那年,遇见了如今的夫君,是位经商奇才,喜好游历,两人都过了青涩不语的年纪,互有好感也不藏着掖着,没多久成了婚,琴瑟至今。
顾同山与顾青竹提点过,不拜师,师徒之礼还是要遵的,故而教课的地方不在三房,设在了百纳堂,专收拾间画室以供她们使用。
顾青竹提前半个时辰便坐在厅里,为学画,余下耳边的天青色玉兰坠子,还有头上的发梳,其他均没佩戴,衣裳也挑的紧扣收袖子的款式,房里备的有水,不说学文人骚客焚香更衣那么大动干戈,擦手少不了。
“七小姐久等了。”余玹夫人进了门,声音清脆如泉水作响,全然听不出有将近不惑之年。
“青竹给夫人问安。”顾青竹站起身到门前迎了,恰到好处的展了笑,微微打量着,夫人一身蓝色素裙,头顶发髻高高束起,紧插了根碧玉如意簪,长相并不出众,但气质却是京师贵妇拍马都追不上的,一双眼睛平静无波,眼角的尾纹反增添许多平和,叫人看上眼,就觉出与众不同来。
而余玹夫人也在观察这位顾家七姑娘,她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从不看别的,皮囊衣衫不过外物,只用盯上眼几息,心中就有几分评价,话语顿了顿,随即笑起来:“从二老爷那里听时,我还对你有些疑惑,倒不是小看如今的高门闺秀,实在是世道变换,大家子弟也良莠不齐,小小年纪不心浮气躁,很是难得。”
顾青竹以稳见常,被人头一遭就挑出来表扬,还未有过,略略赧然了下,福身道:“夫人过誉,青竹不敢当。”说完将她引进屋:”不知夫人是否畏寒,外间烧了碳盆子,若是冷的话可以搬进来,觉得闷我变让人将窗子推开半扇。“
谦虚话说完,顾青竹反客为主的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显得大方又不会客气过头,余玹夫人对她有点儿新了解:“不用麻烦,置在那里就好。”
顾青竹忖了下,觉得她确实没有客气之意,便点头让颂平把门合上,两张桌案面对面放着,笔墨俱整齐排列一旁,见确没东西遗漏,她双手交叠的放了身前,等着夫人开课。
余玹夫人不爱教徒,并非嫌麻烦,主要懒于浪费时间在虚礼之上,这七姑娘倒对她性子,也就单刀直入的传授起来:“其实画画想要出彩,单凭学和练是无用的,多少要靠天赋才情,画技可磨,意境难寻,我来之前曾问过你家长辈,既然二老爷说任我意思教,那就按我的法子来,你可有其他想法?有的话直接说,不必多思。”
顾青竹心里头赞同,更是恭敬了:“青竹自然听从夫人。”
若说人相貌好没好处是瞎话,顾青竹水灵灵的站在那,话不多,笑也不盛,莫名就给人种亲切感,从那张嘴里出来字儿就是可信,余玹夫人也暗暗道了句怪。
“我不精工笔,只教你山水写意。”余玹夫人说话间捏了支两指头粗细的毛笔,随意从砚台里沾了墨,边说边动:“所谓写意又有大小之分,大写意倾向于寄托情感;小写意则刻画物象之实,我更爱大气挥墨,咱们从你名中一字开始学起,算是抛砖引玉了罢。”
语毕,纸张上跃出竹节几段,虚实相应,竹干交差,余玹夫人匆匆画完换上细笔,一气呵成的添加竹叶,转眼间墨竹已经成了。
顾青竹看的惊叹,亲眼见识过程和欣赏画作的感觉差得远,每一笔的韵味从笔端流淌到纸上,只剩叹服:“夫人果真妙笔生花!”
余玹夫人笑一声,后让开位置:“你试试,虽说竹子大同小异,但别被我画的给框住了,你那听竹苑竹林繁盛,想想画出你自个儿的东西,重在心意。”
颂平换上新纸,顾青竹对着笔架端详了会,然后挑出支中庸粗细的笔,大笔难以驾驭,她不做那急功近利的事儿,下笔力求流畅,单描了两支翠竹,而费不少心思在竹根下的竹笋上,毕竟才在种养园挖过,对笋的形态记得清楚,不难画出。
余玹夫人眼中笑意渐盛,顾青竹画技尚单薄,但天赋是有的,怎能让人不高兴:“有功底,这个年纪算难得了,但行笔拘束,需要多练,倒是竹笋…怎么想起来的?”
“前两日刚和老祖宗去了城东种养园。“顾青竹抿嘴儿笑:”那边也有竹林,我和院子里的姑姑挖了大半天的笋,估计这会儿还在厨上堆着呢。“
“这倒对着,作画本身就是为了记下所见所闻,不但景物,生活琐事俱是有用。”余玹夫人耐心把心得说给她听,全然不藏私,又教上几种笔法,差不多到了时辰,夫人京师朋友多,并不能常住顾府,临走前布置了课业给她,不肖什么题材,纯当练笔的作幅画,下次她来时再做点评。
绕过回廊,沈昙一身霜色布衣迎面而来,他似乎对结实厚重的料子情有独钟,款式均简单随意的很,初春时节,寒气还未退,衬的那张盛世美颜玉白至极,唇间大概是受冻,颜色淡的如同笼着层霜雾,人说头悬梁锥刺股,难道二叔勉励他进学,竟到了舍身的地步?
夫人在旁站着,顾青竹看在眼中,难免蹙了眉,沈昙留意到她的目光,反而安抚似的朝她眨了眨眼。
“我还当是谁。”余玹夫人把手臂抬上一抬,点了他,用对平辈旧友的口气说了话:“回汴梁也改不了你的性子,在关外至少还懂穿袄戴帽,如今倒好,连衣裳都裹不暖了,也不怕人笑话。”
顾青竹先是偷笑几声,接着惊奇的来回扫了两人,问道:“夫人与沈大哥认识?”
“有幸在关外与夫人相识。”沈昙挥手让商陆先去百川居,自己则和她们往府门走,笑说:“夫人朋友遍居四海,我腆着脸蹭了段日子的白饭,若非如此,说不定要折在那凶残地方了。”
关外由西夏管制,倒是有不少商队互通贸易,但沈昙一不行商,二没那劳什子的时间,顾青竹想不出他是怎么跑到那地方的,反倒是余玹夫人出言解惑:“他前两年被魏国公从军中喊回来,自己偷偷跑去靖远,居然心大到银钱吃食都没备妥,一路东拼西凑还真就到了,关外是什么地方?一场风下来什么都能埋掉,亏得他那匹爱马识途碰见我们。”
沈昙倒一派轻松:“我的那匹将军如今年迈,放在家里养的毛色油光发亮,谁都不敢骑它一下,也算还了它救我之恩了。”
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现在三两句话带过去,实际多险让人难以想像,将余玹夫人送出府,顾青竹回海纳堂收拾笔墨用具,沈昙去百川居忙他的学问,路上想了想还是问说:“你原去关外做什么呢?”
“七妹妹好奇了?”沈昙顿住脚步,侧过脸来望着她,眼中带着些许促狭。
想知道没错,但也没非从他嘴里探出来点什么,顾青竹低头将脑袋稍稍晃了下:“随嘴一问罢了。”
沈昙听完叹了气:“你这脾气还真是,换做其他姑娘撒娇说两句好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