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宅。
家丁们扫尽院子里的落叶,又是新的一天。
风乙一把扛起大麻袋,里头都是落叶碎石,轻地很,走过后花园,看到边上的小人影,叫道:“禾秋,老爷叫你去书房。”
“来了!”捧着老爷要的“干树枝”盆景,沈禾秋立刻起身,厚重的大袄子裹着,有点行动不便。
书房的门大敞开,能进去的也只有少数而已。
沈禾秋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书房只有两个人,家主风书晗和管家风默。
风书晗交代完风默相关事宜,就看到小个子沈禾秋捧着光秃秃的小盆景待在门外迟迟不进来。
“禾秋,进来。”
“是。”沈禾秋好久没见风大哥,不对,要叫老爷了。
沈禾秋一个健步跨过门槛,风书晗招呼他,笑道:“捧那么端正做什么,放这儿吧。”
沈禾秋依言将盆景放在桌上,然后就站在一旁候着。
风书晗挠挠下巴,就半个月未见,这孩子怎么就与他生疏起来了?新年后也有一个多月了,北边的事情闹得那么大,忙起来要命,这么细算下来,虽然他回宅子里有一个月多,但真与沈禾秋撞上面的,还真没几天。
风家脑子有坑的家主坏笑道:“禾秋啊,我记得你之前胆子不是挺大的么?今儿个怎么了?整个人畏畏缩缩的。”
这才是一个下人应有的姿态啊!沈禾秋心里嘀咕着,说道:“回老爷,天太冷了,我刚从屋外进来,还哆嗦着呢。”才没有,这袄子做的可厚实了。
将沈禾秋上下打量几眼,风书晗又说道:“你这身袄子太厚重了。”
风默立刻插嘴道:“宅中家丁的身型都十分壮实,长得也快,您想想风丁,十三岁时才鹌鹑大,去年十五岁,已与其他人身型无异。禾秋刚来的,裁缝家虽然拿了尺寸,但还是按照其余家丁的身型给做了件大的,这个年纪的孩子,都长得快。”
身型瘦小的十五岁少年沈禾秋感到深深的悲伤,风家的人不知道吃什么长得,个个魁梧健壮。若是整整齐齐一排站过去,穿件黑衣,蒙面,拿把虎口大刀,与悍匪一模一样。
“袄子大也有好处,多穿点衣服,别冻着了。”照例关心这个孩子,风书晗敲敲桌子,道:“禾秋,你今天就搬到内院偏房来住吧。”
内院偏房一向不住外人,能入住的,都是家主极度信任的人,比如那位昙花一现的尹姑娘,和那位至今赖着不走的鸠鹄先生,可惜掌厨先生早早就回去了。
不过接连三餐都吃到了人间美味,此生无憾啊。
沈禾秋敲敲自己的脑子,以为是幻听,他与家主相识不到半年,一路虽与家主同甘共苦过,但是到底来路不清,再加上“沈”这个姓氏,没人愿意受这个牵连的。
有牵连的,都没了性命。
只是区区下人的话,以后就算给人发现了,也能逃脱开“包庇”的罪名,若是进了主人的内院,那就真说不清了。
沈禾秋低下头,失落地站着,风书晗不知这个小脑瓜里装了什么颓废的想法,重复一遍,道:“禾秋,下午就搬过来。”
风默摸摸沈禾秋的脑门,说道:“别傻愣着了,去收拾一下,搬过来。”
“哈?”感受到温暖的大手,落魄的小兽抬头,迷迷糊糊道:“什么?”
风书晗放下笔,走到沈禾秋跟前,确实是他疏忽了,这个孩子经历过的苦难,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放下。
像是承诺,风书晗说道:“禾秋,你入了风宅的门,你便是我风家的人,只要你还在我风家,天塌了,都压不死你。”说着拥住沈禾秋,轻柔地拍着他的背,温柔地说道:“不要怕,我在这。”
风默扭过头,家主日常犯傻,惨不忍睹。
等家主放开无辜的小禾秋,风默说道:“禾秋,赶紧去吧。”
被此番豪壮之举吓到的沈禾秋傻愣愣点头,道:“哦。是。”迷迷糊糊回房间收拾去了。
看着沈禾秋似是落荒而逃的背影,风默关上书房的门。
转身就见家主又没个样儿,吊儿郎当地坐在椅子上泡茶,那可是上等的蒙顶石花,从苏相嘴里扣出来的贡茶,就任风书晗糟蹋了。
风书晗眼都不抬,料到风默肉疼的表情,道:“茶是极上等,命是极下等。”
是了,为了精炼出这些茶,上贡给皇室,早已成为茶农的枷锁,多少性命拴在这杯茶上,这一口下去,只喝到了万千无辜百姓的苦泪。
风书晗不是会品茶的人,也不喜茶,放下手中的茶杯,似无意般问道:“康王被捉有几日了?”
风默皱起眉头,一谈到钱和国事,家主就完全换了个人,“十五日了。”
“国号,又要改了吧。”
这般肆无忌惮地讨论着如此大逆不道的事,也就风书晗能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我上次在祠堂和舒淼打赌,这未来的国号,是郓王的,再不济也是肃王的,可是舒淼却说,一定是康王的。你觉得我俩谁会赢?”
风默不言,舒公子的卦从未出错,所以家主和舒公子打赌从没赢过,这次也一样。
这次又不一样。
事关天下。
拒绝回答早就知道结果的事情,风默说道:“就算金兵要逼迫钦宗退位,也不该是康王即位,郓王无论才情还是智谋,不输钦宗。”
论钦宗为何能当上皇帝,因为是嫡长子。
还有便是,郓王喜爱花鸟山水,不愿意被朝堂拘束,太上皇也极疼爱郓王,允他拥有镇府军队,随时可出入禁省。
风默内心嘲讽了一番,分析道:“这康王被金兵所俘虏,若是由他即位,天下人定会非议,会说,是康王联合金兵做了这等叛国的孽事。”
“叛国?康王还没这个胆子,但是现在人在金营内,未必不会合谋保命,出卖一点小消息。我就担心,金兵下次围城的时候,把郓王和肃王给……解决了。这样一来,还有谁能与康王相比呢?”
风书晗一声长叹,问道:“查出金兵下次围城的时间了么?”
风默摇头,眉头紧锁,“苏相那边的人马惊动了金兵,现下金兵布局严密,不容易探听,消息也难以递出——要加派人手保护郓王么?”
他们都直接放弃了正在位的那个皇帝,扶不起,也不想扶。
风书晗摆摆手,说道:“郓王有军队在手,他人难以近身,反而是肃王,无所依靠。”
风书晗心里是十分支持郓王的,不止有过一面之缘那么简单。
这位郓王,实乃奇人,十七岁时偷偷去参加科举,顺利地考上了殿试,夺得状元,还未发榜,徽宗得知此事,为了不给天下人落下口舌,提了榜眼为状元,而郓王才是有真才实学的真状元。
而也在名单内的肃王,就没那么出彩,但是肃王浑身写满两个字:稳重。
和年龄。
论为君之道,肃王的性格正好,不偏不倚,做事十拿九稳。
见家主没有派遣人员保护肃王的意愿,风默心里明白,这是弃了肃王。
“接下来还有什么日子,是郓王不得不去的……”
风书晗与风默立刻对眼,异口同声道:“祭祖。”
因为清明皇族祭祀所耗费的需求太大,国库供不起,百姓也供不起,所以年年清明都只是派遣宦官过去打扫,而天子只需在皇宫内设置祭坛便可。
金兵的“议和书”不会那么早到,他们要让皇城内的人心惊胆战、睡不安宁,也要让百姓对天家失了信心,金人内部的利益纠纷更是得吵上一阵子。
所以最好的时候,就是天子祭祖那天,趁着这个特殊的日子,再成功围一次汴梁,国家的面子里子,都丢干净了,谁还会在乎坐在皇位上的是谁么?
背后诟病又能如何,这一屁股坐下去,那便是百姓的天了。
“修书一封给舒淼,请他——帮忙救下郓王。”
风书晗很少有求于舒淼,他可以嘲讽当今天子无能,可以嘲笑朝廷众臣的实力和脑子,但是不会拿天下开玩笑,不会拿百姓开玩笑。
他开不起这个玩笑。
这里用的皇室的封号,都是借北宋末年,宋钦宗在位时期的兄弟们的封号。凡借鉴历史的部分,都会在这里明说。那个郓王考状元的事也是史书上说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