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第二十八章
慧嫔从屋内望她背影,她在园中抬头看天际苍茫,两个身似飘萍的女人,被困在同一方院落,墙根下她们的影被蔓延的青苔与石缝中冒出头的野草紧紧缠住,今生今世再难逃脱。
青青抬手指着西南方向绕着宫墙盘旋的乌鸦说:“你瞧,这是我在这宫里顶顶羡慕的东西,从前是,如今更是。”
慧嫔慢慢踱步出来,一手扶着门,也随着青青手指的方向抬头望过去,许久才说:“你还与从前一样,看来这些年的苦难日子,没让你改去半分。”
“真的么?”
“你自己瞧不出来吗?”
青青收回手,侧过脸向着慧嫔浅浅一笑,“那我就放心了。”
她眉心舒展,嘴角上扬,似一朵芙蓉花开在秋后,有那么一瞬的怦然,直叫慧嫔都看花了眼,看走了神。
慧嫔皱起眉来,方才对她的那一丝丝怜惜也在这一瞬消失殆尽,女人素来只同情方方面面都弱过自己的同类,何时能有闲心将怜悯分给对手?
她或许还保留一份天真,而她?谁真的相信出淤泥而不染?不过是蒙骗世人的幌子罢了。
明媚秋光中,这一刻无人低语,仿佛人人都在竖起耳朵去听天边哀嚎啼哭的乌鸦,不知哭的是谁的命,多舛又迷离。
园中的瑶台玉凤开了半盏,海棠花谢,秋菊次第接续,宫中从不缺新鲜颜色。
一片寂静当中,一把低沉嗓音撞破了沉寂,他今日穿明紫常服,高大身躯立在门后,将偌大个景福宫都衬得光辉暗淡,他问:“你在瞧什么?”
身边人一个接一个跪了一地,青青听见有人齐声高呼万岁,院子中央只剩她一人,孤零零地站着,在偏西的日光下懵懵懂懂地望着他,像个走失的孩子,魂魄仍丢在人来人往的嘈杂街市,找不回来。
他一时间软了心肠,向她伸出手,“怎么?才换了地方,还不习惯?”
这是在给她的大不敬找台阶下,她虽倨傲,却也识时务。当下柔顺地将手搭在陆晟宽大的掌心上,垂下脸,留一个孱弱乞怜的模样,等他握紧了她的手与她并肩站着,向面前下跪行礼的慧嫔吩咐:“起吧,你身子弱,不必久跪。”
陆晟的话落在石砖上,仿佛将慧嫔敲打得站不住,左右两个宫女搀着都起得颤颤巍巍,仿佛是这入了秋的海棠花,风一吹便连骨头都要散了。
陆晟握着青青的手不肯松开,两人立在一道光下,竟然也显出些恩爱模样,他清了清嗓子吩咐慧嫔,“你是她姑姑,有在宫里待了许多时日,是该多照应她。”
回评柔顺地应是,“既是一家人,又何须皇上亲自吩咐?方才妾身便在替贵人打点,若有缺了短了的,景福宫都先紧着妹妹来。”
陆晟道:“你费心了。”
慧嫔再一福身,“陛下严重,这都是妾身的分内事。妹妹的屋子还未收拾好,眼下正到了该用晚膳的时辰,不如陛下移步到妾身那处用饭,景福宫的小厨房备着皇上爱吃的几道菜,如此,也免得奴才们匆匆忙忙的,做坏了差事。”
陆晟的脸上瞧不出喜怒,青青只望见他扯了扯左边嘴角,一个极其细小的动作,很快消失不见。而慧嫔低着头,自然看不见。
但陆晟最终却只说:“如此也好。”便拉着青青进了慧嫔的屋子。
景福宫,青青是来过的。
那时候容妃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手巧话也甜,脾气更是和顺,宫里的公主们没有不喜欢的。但唯独青青,不知是为着什么,偏就是不待见她,见了人便是冷言冷语,从来没一回好脸,却也阴差阳错地在明面上替皇后出了口恶气,却教容妃越发地留意她,百般讨好,千般殷勤,最终都是徒然。
却没料到现如今居然同住一宫伺候同一个男人。
慧嫔的屋子苏静,大约顾忌着自己前朝旧人的身份,里头陈设家具都是半新不旧的模样,木头算不上顶好的,就连一副出门见喜的挂帘都抽了丝。
陆晟来景福宫来得多,进门便是驾轻就熟,脱了靴上了榻,盘腿坐着,正要与青青说话,眼见景福宫的宫女搬来一只小圆凳,叫她坐在容妃与他座下。
青青未曾理会,她的视线落在多宝阁上一座流金玉翠的玉石珊瑚菊花盆景,红黄千瓣菊全然以玉石同红珊瑚雕刻而成,惟妙惟肖,能令好花常开不败,不论春冬,以供人时时赏玩。
看过了,她却只淡淡一笑便转过头来,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张比慧嫔爱了半截的小圆凳上,她不开口,陆晟便只顺着慧嫔的话,与她闲扯些御花园秋菊次第开,金秋大选宫中热闹之类无关痛痒的话。
青青的魂似乎已被那一座珊瑚盆景勾走了,她细想往事,一世情难自己,竟笑了出来。
陆晟的话这才停了,转过脸来瞧她,脸上带着并不鲜见的笑,问道:“你笑什么?”
青青摇了摇头,小凤翘上坠着的珍珠穗子撞出一阵细微的沙沙响。陆晟再度向她伸出手,“上来坐,坐到朕身边来。”
慧嫔苍白了一张脸,青青犹豫片刻,依着他的力道坐到他身侧,听陆晟玩笑道:“进门时朕问你在瞧什么,你没出声,眼下问你笑什么,你也不答,小丫头片子倒也玩起来讳莫如深那一套。”
青青望着眼前一套白瓷茶具,垂目道:“我方才在看宫里养的乌鸦。”
陆晟仍攥着她的手,来回在掌心里一松一紧地摩挲,“好好的,看那个做什么。”
青青道:“我想着,我若能投身成乌鸦,或许也是一桩幸事。”
“胡说八道!”陆晟手上的力道加重,疼得她皱眉。
这一句语气太重,吓得慧嫔连忙跪在座下,只青青却还像个没事人儿似的,低头瞧着自己被攥红的手,唇角带笑,语声轻柔,“那我便能自由自在的,日日守在宫城上,瞧着你朱批在手,令天下群豪尽折腰。”
陆晟眉心的戾气顺势散了,松了她的手,又是一副喜怒难辨、高深难测的模样。
她的话说得既谦卑又讨巧,两句而已,便能牵引他的情绪刀山火海与温柔美眷各自走一回,到底引得英雄折腰的是她。
慧嫔跪在座下,仍在瑟瑟。
陆晟复又牵起了青青的手,心中燃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灼,他看向慧嫔,“命人将晚膳送到配殿,朕在她那用。”
说完便不再理会,径直拖着青青回了她的屋子。
元安一身青白侍服,督促宫人已将屋内收拾妥帖,见她来也不敢抬头,深深弓着腰,同陆晟说:“陛下要在此处用膳,奴才这就去准备。”
陆晟一扬手,屋内闲杂人一时间都退了个干干净净。
他两人对坐在塌上,陆晟问:“气不顺?”
青青坦然答:“到底是不痛快。”
陆晟道:“人一辈子,真正能痛快的时日并不多。”
青青扬起眉问:“我知道,就如你,当了皇帝也未必能事事如意、时时顺心。”
“那倒是,朕眼下就恨日头太早,不如在外面自在。”
听出来他暗指什么,青青啥时间羞红了脸,当真想成了乌鸦飞出这间金玉雕琢的富贵牢笼。却见他动了动手指头,“过来。”
青青只当没听见,一动不动。
陆晟长叹一声,“莫不是又要叫你姑姑来教你规矩?”
“总不至于叫她来……”
“朕是关外野人,不讲究得很。”
青青又的脊梁骨都被他抽起来,不得已乖乖挪了地方叫他一伸手拥在身前,侧脸贴着她的,任她的白玉耳坠凉飕飕地冻着他的脉,伸手拨了拨她衣襟上的蝴蝶扣,问:“你放在在慧嫔屋子里盯着那座盆景做什么?你喜欢?”
陆晟不爱熏香,衣料上带着一丝干净清冽的味道,青青一时间散了神,细声答他,“那珊瑚做的菊花,原是我的东西,红珊瑚雕的朱砂红霜,白玉做的瑶台玉凤,外头白里头红的那是香山雏凤,我从前喜欢得很,有时一日要看三四回,却没料到隔了这么长时日再见,心头之物会在她宫里。”
“你若喜欢,朕找人再造一座。”
“一模一样的东西有什么意思?你若要送我好的,自然得再去挑,挑得不好不诚心,我也是不要的。”
她说得刁钻,陆晟却意外地听得舒心,心动时抬手捏她鼻尖,含笑道:“光会给朕出难题。”过后又说:“什么你你我我的,进了宫还不肯收敛?出了事朕是不管的。”
“不管就不管。”她仿佛生了气,挣开他,转到屋子中央来,却被一片一人高的透亮西洋镜绊住了脚步,直愣愣站在镜子前,望着镜中人包裹在浅绿提花褙子与桃红六幅裙中的纤细身姿里的娇媚少女,忽然间认不出自己。
陆晟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一双强健有力的手臂环过她细软腰肢,与她一同望着镜中一对交颈鸳鸯,在她耳边说:“西洋上贡的水银镜,如此一人高的,天底下只这一面,朕特命了人嵌满了宝石,配上赤金底座。”镜中观美人,更别有一番滋味,“这葱绿桃红的,也就你一人穿得得宜。”
岂止是得宜呢?大俗极艳之色也让一张殊丽的脸逼得脱了尘俗,天底下也就如此一份儿了。
青青望着自己在镜中异样清晰的轮廓,恍然叹道:“红似相思绿似愁,一身孤注掷温柔……”
“却教英雄莫负温柔——”他的眸色骤深,一双惯用来弯弓射箭的手,撕开她的提花褙子。
“嗯……不是说还未到时辰么……你别……我疼……”
陆晟吻着她,在粗重的呼吸声中说:“等不得了!”
……
两个人贴在一处,陆晟搂着她,,吻了吻青青濡湿的发鬓,哑着嗓子问:“饿不饿?传晚膳可好?”
青青仍闭着眼,身上既舒坦又无力,“我没力气吃饭。”
陆晟便说:“朕喂你。”
青青睁开眼,“嚼碎了喂我?”
陆晟捏她一把,“捣碎了撞碎了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