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的拱门处,有一群人鱼贯而入,当先者是个穿着宫侍服饰,年约五十连头发已有些许花白的嬷嬷,她手中捧着个极大的红木托盏,托盏里那抹艳红的血色在这皑皑的雪白之中格外的耀目,几乎只一眼便落入安夙的眼中。
老嬷嬷身后还跟着群女子,每个人的手里同样都捧托盏,托盏里亦全都放置着物品,带着人走进院中便径自停在安夙与锦面前。
她捧着托盘恭身朝两人福了福身:“老奴见过殿下,殿下,东西都已经照殿下的吩咐准备好,老奴这就带娘娘前去梳妆,时辰已经不早殿下您也该赶紧前去去更衣了,可千万别误了拜堂的吉时。”
“燕姑,我把阿谨交给你了。”
“殿下请放心,老奴定然会好好替娘娘装扮的。”
“嗯。”
男子看着老嬷嬷恭敬却又透着丝慈爱的脸点头轻嗯了声,他这才转身看向此刻怔然望着老嬷嬷手里捧着的东西,有些发呆还未回过神的安夙,握住女子双手轻声道:“虽然我向来都不信鬼神,相信阿谨也必然不会在意这些,可成亲到底是人生大事,所以我特地让钦天鉴另算了时辰,吉时将至,所以你先随燕姑前去梳妆换上嫁衣,我也要先去更衣梳洗。”
“可是不用回去么,就在这里?锦归哥哥,你明知道……”安夙回神呢喃般的轻问,他的意思是要告诉她,今日的大婚他要更改地方在安家?可是封后大典不是应该在宫中举行的?
“我知道。”
女子话未说完便被男子打断:“可我想你的亲人,你父亲与大哥他们应该很想能够亲眼看到你穿上嫁衣拜堂成亲。当初我签下那纸婚书,答应了你父亲和你大哥要入赘候府,最终却是失了约,所以我想他们若能亲眼看到你和我的成亲仪式定然会觉得欣慰些许。”
“只是候府里并不平静,所以我才将地点选在了这里,并在很早之前就命人开始准备,阿谨,我想看你为我穿上嫁衣的模样亦想了很久很久,我相信我的阿谨定然会是这世上最美,最美的新娘,所以不用怕,乖,和燕姑去就好,相信我不会有事的。”
男子声音轻柔如百年陈封的美酒,字字句句的解释着,即使清楚的知道他的阿谨并未这些放在心里,甚至在阿谨心中,怕是完全只将这当成了她不得不妥协不得不去完成一场交易。
可他等这一天已等了整整的十三年,他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他想给她一个他想象中最想要的婚礼,他想如果他的阿谨真如当初出征前许诺他的那样,是心甘情愿的要嫁给她,那么这定也会是她最最想要的成亲仪式。
是拜堂成亲!!!
并非什么昭告天下的立后封后,更非穿上什么华丽凤袍戴上什么凤冠,去跪地授那所谓象征皇后权力的金册凤印。
而是像此刻一样,在安家她曾经最在意的地方最熟悉的家里,有父母亲人和所有族人的在天之灵相伴,有在意珍惜的的所有人都陪在她的身侧,再穿上那身鲜红喜庆的嫁衣,与最心爱的人拜过天地父母结成双。
他知道她心里的殇有多深。
他无法让时光倒转,可他希望能够还她记忆中的那个家。他无法让安家所有逝去的人全都死而复生的重新活过来,可他会将她仅剩在世的亲人一个一个都送回她的身边,尽可能抚平她心中亲人逝去的痛。
他无法将那些痛苦的记忆全都从她脑海里一股脑儿的抹杀清除,可是他会用尽他的方法,用尽他所有的温柔与呵护,从她的脑海中也从她的记忆里,将过往那些深深烙印镌刻在她心底的残忍记忆一点一点的驱逐惕除,直至抚平她心中所有的殇和痛,真正还她那片流霞万丈的碧海晴空。
“去吧,再不去就要来不及了。”
安夙被男子强行的给推进了房中,那是她幼时居住的房间,算起来应该也算是她的闺阁,只是房里极少女儿家用的东西,反而墙壁上挂着弓箭,和许多短小刀剑,书桌上也摆放着许多的字贴和兵书。
她被迫的被男子摁着双肩坐在梳头的铜镜前,扭着看着男子垂头笑望时安抚的眼神和那之后转身离开的背影,直至房门一点点被关闭,他的身影也彻底消失在屋子里,身旁随之传来道略显苍老的轻笑声才扭头回神。
安夙有些不解的问:“你在笑什么?”
“娘娘恕罪,老奴并非有意笑话娘娘,其实娘娘不必如此害怕,每个女子都要经历这遭的,成亲是女儿家一生中最大的大事,半点马虎不得,每个女子在成亲前也定然都会忐忑无措。”
老嬷嬷脸上仍旧带慈爱的笑道:“这都是很正常的,可娘娘其实您根本不必害怕,更不必担忧忐忑,殿下他虽然看着性子极冷,好似对什么都不上心,可其实殿下的心最软,若真对哪个女子上心,便定会一心一意,至死不悔。”
“殿下这么心疼娘娘,早就命人安排好所有,所以娘娘,您只要安安心心的做个美美的新娘子就好,又还有什么好忐忑和担忧的呢?老奴听说娘娘曾亲自领兵征战两郡,若娘娘还是觉得怕的话,或者,娘娘可以将这当成是一场仗去打不就好了么?这样想娘娘是不是觉得,心里好一些了?”
“忐忑,害怕,担忧?你看我现在像在担忧害怕?”
安夙瞧着光可鉴人的铜镜里,自己和身后老者的脸开口反问:“你让我将这当成是一场仗去打?可你怎知我没有这样做?你叫燕姑?听你的语气好似很了解他与他关系也很亲近,看你装扮应是宫侍,想是刚从繁城来楚都,你曾经伺候过他是么?可就算是如此据我所知,你的殿下他自小离宫,你又怎么能说的这么肯定呢?”
曾经的南楚帝都,早就更名繁城,眼前的人不止穿着正式,一言一行也都受过良好的宫庭礼仪熏陶,宫侍的身份绝不会错,看她与男子简短的几句对话能够感受到那丝丝不同。
可她并不知道,这场博弈她本就当成了一场仗在打,而这场夺心之战,她曾经以为他们是双赢都没有输,可后来她输了。
如今她只想紧守自己的心,至少在她无法确定所有之前,她不会再如先前将她的心那么轻易的交付出去,可她却发现她在这场夺心之战里处于弱势,她并没有她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坚强和坚硬,就算她真能够抵挡千军万马,可她却至始至终都拿一个人没有办法。
那个人的名字叫,锦归!
这个名字和当年的那个少年,曾经深深镌刻进她的心里,她一直以为她刻意的遗忘已将他忘记,可十三年后的再遇,一年多相处中的一个又一个现实却清清楚楚的告诉她,原来有些东西就算刻意去遗忘刻意去忽略,哪怕尘封在再不起眼的角落里,即使你自己都以为自己已经忘记。
可其实它仍旧还在。
它仍旧呆在那个你根本看不到的记忆的角落里,在那里一点一点沉淀,在那里一点一点发酵,在那里一点一点浸蚀入骨,而当所有尘封的回忆在刹那都被唤醒的那刻,它就像是倾天洪水会以不可逆转之势,湮灭你,不管是你的人还是你早就已经丢弃死去的心。
她曾说爱上她会是他命中注定的劫数。
可是否其实十三年前与他初遇时,就已经注定了,他才是她生命里那个难以跨越的劫数?是无论她怎么想要逃都逃不掉,无论她想要躲都躲开,是她用力想要迈却又无法迈去的劫。
师父曾说她命中注定有道生死劫,所以师父仙逝之时,才会最终选择将自己全身功力都尽数传于她,曾经她对师父的话一直都未曾真正的放在心上。毕竟打仗哪有不会死人的?后来被暗害时,她曾想过师父所指她命中注定的那一道生死劫数,或许就是如此。
可她此刻才明白原来这世上生死劫并不可怕。
最最难渡是情劫。
生死劫数,最终的最终亦不过是一生一死的结果罢了,渡得过就生,渡不过那就死。既然死了也就不会再有任何感觉,既无感觉自也不会再觉得害怕,那又有什么好可怕的呢?而死对于早就见惯了生死,更是早将生死置于度外的她来说那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反而这世上最难抵挡的不是死亡的阴影笼罩,不是刀枪剑戟的加身,也不是千军万马的围攻,更不是隐在暗处的阴谋与小人的算计。
这世上最难让人抵挡的是滴水穿石的执迷不悟,这世上最难让人抵挡的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细腻与温柔,这世上最难抵挡的是一个人如此执着不要命的想要对你好,可你却始终无法再全心全意去信任,却又不自觉的开始沉沦。
发生这么多事以后,那梗在她心头的一道又一道的坎,她始终没有办法这么快让自己迈过去,她始终没办法让自己不去介意,她始终没有办法让一切就此回到过去,所以她选择与他达成共识,她要先解决她身边的麻烦与潜伏在她四周的危险和威胁。
因为她不能让这些潜在的威胁影响到她在意的每个人,所以她最终选择将她和他之间的所有都交给时间,她希望一切都能顺其自然。
至少在这个时候她不希望因为感情的事而分心。
她希望哪怕是此次的成亲,他们也能保持一定的距离,她希望他们能给彼此时间让那些过往去沉淀,同时也给彼此足够的时间去看清楚自己的心也更清楚的看清楚对方。
他明明就知道她的想法,更明明答应了她,却并没有照她的想法来做,他仍旧在以他自己的方式一点一滴靠近她,面对他如此的温柔与呵护,她更清楚的发现自己似乎正在:节节败退。
他对她的好已经超出她的负荷让她感觉到困惑和困扰。
所以她不由自主害怕到想逃离,可成亲后却是距离的更加拉近,如他所说连当初她死而复生,他都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到了现在,到了那个禁之中意味着他们要再次处于同一片屋檐下,她又真的还能如她所想的得到,她想要的平静和顺其自然么?
“回娘娘,老奴燕姑曾是殿下身边的女官,负责照顾殿下饮食起居。娘娘说得不错殿下确是自小离宫,老奴记得那时候殿下只五岁,离开的七年里只每年回宫呆短短的半个月就又会离开。”
燕姑一边替女子绾发一边答道:“老奴虽只是个奴婢,可也算是看着殿下出生长大,先皇对殿下寄予深切厚望,对殿下的要求极高,更是格外严苛,殿下自小要学的极多,并无时间像宫内其它皇子般玩耍或在母亲面前撒娇,许也正因此殿下的性子极冷,老奴从来都未见殿下笑过,殿下更没有半个玩伴或是与哪个玩伴交心,哪怕与太后娘娘都不甚亲近。”
“可其实老奴知道,殿下他其实最是心软,亦最是念旧的人,老奴知道殿下他心里是在意的,否则殿下怕是不会每年年关都准时的回宫,我想那不止是因为年节亦是因为年节之时是太后娘娘的生辰,老奴至今还记得殿下四岁那年太后娘娘生辰时,知太后娘娘最喜欢墨菊,所以头年殿下便早早亲手栽种了一盆,并仔细的放在暖房里面照看,保开花冬月仍娇艳不败,等着在第二年生辰日送给太后娘娘,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是他母后突然又不喜欢了么?”安夙有些好奇的问,听着燕姑的话她莫名便想到在崖底,男子替她别在发间的那朵红梅,她以为他不是会摘花替姑娘家戴的人,可没想到原来他才四几岁的时候,就已经为女子做过这样的事了。
那个女人还是他的母后。
可听燕姑那只可惜三个字的转折,似乎那结果并不太好。
“……”
燕姑滞了滞:“回娘娘,不是,是那盆花被打碎了……”
“打碎?百里太后失手打碎了?”
“不……”
“那到底是怎么碎掉的?”
“是……”
“是什么?”
“是殿下亲手将那盆花打碎的,那盆墨菊后来被同样爱菊的珍妃从太后娘娘那里讨了去,可是后来殿下发现那花被做了手脚,所以才……”
“……”
安夙默然半晌:“有人在花里做了手脚,而那个人就是百里太后,因为同样爱菊所以她用那盆墨菊想要害那个珍妃,因为被他知道,所以他才亲手将那盆花打碎的,燕姑,是这样么?”
“是。”
燕姑犹豫着微顿了片刻,这才接道:“娘娘猜的不错,那浇花的水被人暗中做了手脚,珍妃那时候有孕在身,而那盆墨菊被珍妃带回去不久后,珍妃便有小产的迹象,先皇命太医诊治却未查出异样和不对,原本没有人在意,直至殿下无意中听到太后娘娘与人对话方知原尾,最后是殿下偷偷溜进珍妃房里,将那盆做过手脚的墨菊带走并且打碎毁掉。”
“说来或许是天意,五皇子自出生之后独与太子殿下格外亲近,老奴还记得当初五皇子满周岁的宫宴上先皇安排了抓周,五皇子却是哭闹不止,不论谁哄都没有用,可看到殿下时五皇子却是破涕为笑不止,还伸手接了殿下随意递去的那本金刚金……”
“呵呵,抓周宴上怎会有经书?”
安夙怔了下继而听得失笑出声:“南楚先皇看到这幕怕是气得够呛,不过照你这样说来,五皇子百里鸣应该与你家殿下很是亲近才对,我想你应来了楚都有些时日,当知道这些年你家殿下,实际根本不在帝都,难道这十几年来他就没有回去过南楚么?”
“老奴不知。”
燕姑摇了摇头,布着褶皱的脸上多了些许沉默:“可惜那件事发生后不久殿下便离了宫,不过自五皇子知事起,每年年节都会赖在重华宫等殿下回来,好几年都是如此,老奴倒未发现殿下对五皇子与其它皇子之间有什么特别的。可若说与殿下较为亲近的,老奴想瑞亲王应该算是一个。”
“而自殿下十三年前离开南楚后,老奴便再未见过殿下,老奴曾想从王爷口中打探些殿下的消息,只是王爷并未告诉老奴,所以老奴亦是来到楚都之后方才知道,方才知道殿下他这些年过得并不好,重华宫在殿下离开后也只剩下老奴和两个打扫的粗使宫婢,除了先皇偶尔过去坐坐,便再不曾有人去过,如此一直到殿下派人将老奴接来楚都。”
“所以老奴知道殿下别冷,却最是念情亦最是念旧之人,只要殿下在意的人殿下就会一直一直放在心里,不管过去多久殿下都会记得。否则殿下又怎会记得老奴这个卑微低贱的奴婢?又怎会特意派人将老奴接来了楚都?”
“只是殿下他就算在意却从来都不会说出口,老奴想或许那是因为殿下他不知该如何去说,这些年老奴守在重华宫中,日夜祈天拜佛,只望佛祖能佑殿下在邺都一世平安就好,老奴这辈子就是做梦都未曾想到过,竟然与殿下还能有再见殿下之日,还能看到殿下好好的,老奴更未想过这么多年过去,殿下他竟一直都还记得老奴……”
燕姑眼中浮着些许的泪花,连声音亦有些许的颤抖,与刚出现在院落里的沉稳相比,显得有些激动,在那个深宫里从来都是新人换旧人,连妃子都是如此更何况她这个宫婢,一个奴才,有谁会记得,有谁会在意,又有谁会隔了这么久都还记得呢?
可殿下他却是记得的。
安夙透过铜镜静静的看着那张苍老的脸庞:“他会一直记得你,那证明你在他心里并非什么低贱奴婢,你念他整整十三年,整整十三年守着旧日宫殿祈天拜佛只望他在异乡能安好,以心换心,他记得你,那是应该的。”
“我记得我初见他时,他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这世上有的人眼瞎心却不瞎,可有的人眼不瞎心却早就瞎了。比起后者他倒觉得他自己还算幸运。所以他告诉我,越是绝望痛苦,越要笑着爱惜自己。”
“因为,或许在某个不知道的地方或角落,其实也有个人会在意,也有份属于我的挂牵。我想你或者也是那份属于他的挂牵,我曾经以为无情无心的人最是坚硬,可没有情,又哪来的无情?如同没有暖,又何来的冷?或者就因为心底有那些牵挂在,所以血肉之躯的人才能一路走过那满地的荆棘……”
安夙说着顿了口,眼神凝着铜镜,视线却是有些恍然,仿佛又回到当初在护城河边与他初遇时的情影,耳畔也响起那道素雅的声音,脑子里浮现的是当时他曾对他说过的一字字,一句句。
彼时不觉。
现在想想他说的是对的,那时她以为自己是一个人,被这三千红尘遗弃也被所有人遗弃,可其实在她不知到的地方确实还有许多属于她的牵挂,不管是泽堂哥还是二姐定然都是牵挂她的。
如是她万分庆幸她还活着。
那份属于她的牵挂里,或许,应该还要加上一个他。
“娘娘最是通透,正如娘娘所说,老奴始终相信以心能够换心,只要付诸所有的真心,终会换回一片真心,这世上太多事根本说不清道不明,可老奴觉得就算是眼睛会骗人,看到的会是假。可是心却永远不会欺骗,只要用心去感受总能感受到什么才是真。”<igsrc=&039;/iage/10356/3667534webp&039;width=&039;900&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