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听得出来对方已经在努力大声说话了,只是他憋足了劲,声音还是虚得像在扯一张湿烂的纸。
他叫了两声“许小姐”。
从那个奄奄一息的尾音里,许艾听出是小胡子。
……他怎么会打电话来?
他前几天才出了车祸,现在都能打电话了?
许艾犹豫了一下,没有应声。
“……许小姐?是许小姐吧?”小胡子又叫了两声,“我是吴明成啊。
”
许艾不置可否地“啊”了一声:“什么事?”
这三个字一说完,小胡子不说话了,好像连呼吸都屏住了。
下一秒,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嚎哭声。
那一边的人扯着嗓子使劲地嚎,拼命地嚎,嚎破了音,好像一条被高跟鞋跺了爪子的狗。
许艾措不及防地被他吓了一跳,赶紧皱着眉头捂住耳朵,同时飞快地四下看看——还好,店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又好像听到小胡子一边嚎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了几个词,但完全听不清他在说啥,一个字都听不清。
算了,管他说了啥。
许艾就把电话挂了。
刚刚放下手机,自动门“叮咚”一响。
小收银员赶紧站直了,朝门口望去。
——是那个讲究的叔叔。
讲究的叔叔今天也很讲究,白衬衣挺括干净,浅咖啡色长裤合身又得体,腕上的表好像换了一块,换成了真皮表带的,大概是为了配合裤子的颜色。
许艾觉得他的衣服都很简单,但剪裁用料一看就相当考究,绝不便宜。
她想,这叔叔年轻的时候,大概也是同龄少女心目中的“男神”“王子”般的人物。
就算是人到中年的现在,他依然保持着良好的身材和体态,让人不难想象到这外表之下的生活。
……一定是对人对己都很严格的那种人,许艾想。
她又想起上次差点把豆浆洒他身上的事了,这一次可不能再犯。
只是这位叔叔今天似乎在赶时间。
他进门后没有考虑,没有迟疑,直接去拿了包上次许艾推荐的杂锦坚果,往柜台上一放,让她结账。
许艾看到他的下巴上又多了几道小伤疤,也许是刮胡子的时候留下的;脸色也不太好,还挂了两个黑眼圈。
她扫完码,报了价格,看到对方正盯着旁边货架上的小零食看。
那是几盒骗小学生的软糖,做成水果和动物的形状,五颜六色花花绿绿,还附带一个小玩具的那种。
“那个卖得不多,估计不好吃,”许艾说,“旁边的巧克力倒是很受欢迎,天天都有小孩子来买。
”
叔叔转头朝她一看,挑起嘴角浅淡地笑了笑:“没事,反正也不是我吃。
”
他又在货架前考虑了一会儿,最后拿了盒不好吃的软糖,放到柜台上。
许艾接过来一看,他大概是把架子上赠品最豪华的那盒给拿来了——塑料包装袋里附赠了一打小气球,小兔子形的,小爱心形的,水蓝色的,粉红色的……还带了一个打气筒。
还真是挺能挑的,许艾想。
讲究的叔叔带着他吃的和不是他吃的东西离开了。
许艾看了一眼时间:还不到上午10点,半小时内应该不会再有客人来。
于是她坐下来刷了会儿手机;刷着刷着,眼皮发粘了,她也没怎么挣扎,就托着下巴睡过去了。
梦里也是上课下课,上班下班,还有写不完的作业,扫不完的条形码。
这个盹打得实在不舒服,还不如不睡。
许艾在梦里一边举着扫码枪扫课本,一边对自己说:要不算了吧,就这么醒了吧?
恍惚中,她听到自动门“叮咚——”地响起,又有客人来了。
顿时,大脑条件反射地开始回顾几种热卖商品的价格,回顾会员日的折扣优惠,回顾赠品的积分兑换比率——
不对,好像是真的有客人。
许艾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迷迷糊糊慌慌张张地站直了放下手机抓起扫码枪猛地朝前伸出——
门口的客人被她吓了一跳。
吓得他倒退一步,险些被自己的衣摆给绊着。
许艾,20岁,并不是第一次怀疑现实其实是个梦境。
但今天是她第一次,因为这样的怀疑,而拧了自己大腿。
痛的,醒着,不是梦。
只是她又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以至于呆呆地举着扫码枪不知道说什么好。
……反正先打个招呼吧。
“叶先生。
”许艾放下扫码枪,叫了他一声。
叶负雪似乎也觉得刚才被她吓着有些丢人,他先咳嗽一声,慢条斯理地抚平衣摆,才笑笑回了她的招呼。
“——社会实践,”许艾知道他要说什么,于是抢在他再次开口前解释道,“要写实践报告的,不来不行。
”
叶负雪原本似乎想说什么,但被许艾抢了先,于是张开的嘴咧成了一个笑。
“我只是来看看你,”他说,“看看是什么‘社会实践’。
”
许艾扁扁嘴:“就……收收钱算算账,有时候帮忙卸货上架这样的……没什么脏活累活,也不需要通宵夜班……还挺轻松的。
”稍微美化后的说法。
叶负雪没说话。
许艾侧头朝窗外一看,叶家的车子就停在马路对面。
特地跑过来,光为了看她的“社会实践”?
话又说回来,他怎么知道她在这里?
“……那客人你想买点啥,”许艾说,“这里吃的喝的都有,小孩子喜欢的玩意也有,需要什么尽管说;要是打不定主意,我可以给你推荐——当然我请客。
”
叶负雪又笑了,说了声“好”。
然而他似乎注意到了什么东西,朝旁边转过头,微微一愣。
许艾顺着看去——他对着的是放小糖果的货架。
一个小时前,那个讲究的叔叔从这里拿了一盒软糖,大概是带去送给家里小朋友。
“人工色素和甜味剂和明胶做的软糖,水果口味都是用香精调配的,不推荐,不好吃,小学生都不吃。
”许艾说。
叶负雪转过身,刚要开口——桌上的手机响了。
许艾一看:还是小胡子的号码。
她忍不住就“啧”了一声。
“怎么了?”叶负雪问。
“是那个小胡——是吴明成。
”许艾说着就要伸手挂电话。
“等等,”叶负雪喊住她,“接起来。
”
许艾一愣,但还是接起电话,开了个免提。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还是一样的气息奄奄。
说话的人就像一个漏气的气球,大喘着一抽一抽地呼吸。
“许小姐……是我不对……是我蠢了不长脑子……”吴明成说,比刚才那个电话听起来似乎又更虚弱了一些,语气却更紧张了,“千错万错都是我错……我改日一定登门道歉……”
这是什么情况?许艾不太明白地看了看叶负雪,但对方面具下的半张脸没有任何表示。
“是我不对……我混账……你们……你们有什么条件,都可以说……”吴明成在电话里断断续续,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吐,“但是求求你……去跟叶先生说……”
许艾又转头朝叶负雪望去一眼。
——“求求你去跟叶先生说……让他放过我这一回吧!”吴明成终于把话说完整了。
“我真的是没有办法才会做这种事……哥哥姐姐压得这么紧,我必须得做点成绩出来……”吴明成说,“不然……他们都说我是废物,都看我的笑话……”
“那也真是辛苦你了,”叶负雪对着免提的手机说,“这两天还在医院?好好养伤吧。
”
电话里的声音一顿。
“先休息好,再过几天,你可能会有很多事要忙,有很多媒体要见。
”叶负雪说。
又是片刻的停顿。
吴明成大概意识到没有沟通的余地了,再开口的时候,他的语气蓦地一转:“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要跟我作对?我不过是想争一口气……而且工作室的合同上本来就写得很清楚,他看不懂是他自己的事——”
“做坏事总得有些报应,才显得善良不廉价。
”叶负雪说。
这话一说完,电话里的吴明成又安静了一下,然后抽着气笑了起来。
“我要是有报应的话,那那个人呢?他做的事可比我坏得多,你知道他前前后后讹了我多少钱?现在家里老爹都气得不管我了……”吴明成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换了一口气才能继续往下说,“你倒是告诉我,他会有什么样的报应?”
叶负雪没有说话。
吴明成又笑了两声:“他也跟我说过一点你们叶家的事……你呢?你又会有什么报应?”
许艾听着有些不对,她又抬头看了叶负雪一眼,然而面具是一道屏障,她看不到他的表情。
“所以你的父母,当初也是遭了报应了?”吴明成说,“因为他们——”
许艾伸手一按,把电话挂了。
“就不该理他,”她说着把手机揣回兜里,“这种人就是活该。
”
叶负雪背着手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许艾以为他一声不吭的是生气了,想了想,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去冰柜里拿了盒雪糕:“我猜你肯定也没吃过这个——五星推荐,巧克力味五星半。
”
叶负雪转身朝她笑了笑,却没有接过她的雪糕。
“这个下次再说,现在没有时间,”他说着话头一转,“你什么时候下班?”
许艾看了看手机:“再一个多小时吧。
”
叶负雪有些为难地一抿嘴唇:“不能早点走?”
“早班就我一个人,走不开啊,”许艾说,“要去干嘛?”
“看样子得去一下吴明成那里,”叶负雪说,“他就在这边的医院。
”
“……为什么要去?”
叶负雪又抿了抿嘴:“我有点担心……”
最后,许艾打了电话给下一班的同事,说了一顿好话,答应替她多值一个晚班,对方才提早一个小时过来接班了。
“让你为难了。
”——许艾上车的时候,听到叶负雪这么说道。
“……也没什么事,”许艾说,“大家都是打工的,互相方便咯。
”
叶负雪轻轻“嗯”了一声。
然后大奔发动了,驶入马路上的车流之中。
“我不会干涉你的决定,”叶负雪说,“我只是想多为你提供一种选择。
”
许艾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打工的事。
于是她也轻轻“嗯”了一声,换了话题:“你怎么知道吴明成在哪家医院?”
“我们一直在联系啊。
”
……说的也是,许艾感觉自己问了个傻问题。
她想了想又说:“那你刚才说的‘担心’是什么意思?担心什么?”
叶负雪没有回答。
车子转过一个又一个路口,叶负雪催了两次“快点”,又绕了几条近路,终于在10分钟后抵达了医院。
许艾在这座城市念了两年大学,还是第一次来这片城区,更不用说这家医院。
叶负雪对这倒好像比她熟悉得多,明叔刚把车停稳,他立刻下车,快步走进医院大楼。
叶负雪报了楼层号,许艾替他按下电梯。
电梯门刚打开,他又抢先一步走出,手掌在墙壁上一摸,辨明方向之后,朝某个房间走去。
走得很快,很急,看样子真的是有很要紧的事。
许艾也不敢怠慢,紧紧跟着他朝前走。
叶负雪在一间病房前停下了,vip病房。
病房的门大开着,几个护工正在收拾房间。
许艾转头一看,门牌号上面确实写着“吴明成”,然而才刚看了这么一眼,就有一个护工过来,把门牌摘掉了。
“吴先生呢?”叶负雪问了一声。
“转院啦,”护工在口罩后闷声闷气地说,“刚刚办完手续走的。
”
许艾听见身边的人轻轻说了一句“晚了”。
“刚才是谁来接他的?”他又问。
“不知道啊,我们只是来收拾的。
”护工说。
叶负雪叹了口气,谢了护工,然后转向许艾:“我们回去吧……让你白跑了。
”
说完,他也没等许艾回答,直接转了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这一趟,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迟缓得像踏在烂泥地里。
许艾也就慢慢地跟在旁边。
到现在,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来,又为什么走。
经过走廊窗口的时候,许艾忽然看到窗外有什么东西飘过。
她转头一看——是个气球。
粉红色的小兔子气球,不知道是哪家孩子放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