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早,丹珠按时去了嘉临苑,叶老夫人今天没和往日一样在佛堂诵经,正端坐在塌上,一脸凝肃地翻着手里的账簿。
上前行礼问安后,丹珠便识趣地退到一边候着。
屋里的气氛静得有些微妙,丹珠偷偷扫了一圈,平常一直不离叶老夫人左右的张嬷嬷居然不在,在现场除了她之外,还有大房的窦氏也在,正垂着头默默地站在叶老夫人的面前。
因为角度的关系,丹珠看不清窦氏的神色,不过叶老夫人的她是能直观看清楚的,只见她一言不发地翻着账本,面色越来越沉,眉目间也是是比寻常更加凌厉的凝肃。
丹珠、察言观色了会,又瞄了一眼那账本,心下已有了几分了然。
府里从前一直是叶老夫人管着整个家的吃穿用度,前几年她自觉年事已高,便将一部分权限交给了窦氏,让她帮着自己一起打理这个大家庭。
窦氏也是富家商户出身小姐,嫁入叶家之前也跟着兄长父母学了些本事,加上自身也算是个精明利索的人,交给她的事很快便上手了。叶老夫人见她已熟悉得差不多,便慢慢地将管家的事全移到她手上,这两年来已经很少过问府里的事情,今天也不知怎么的,却忽然翻起了账簿,再反观窦氏这副不敢抬头的模样,这里面肯定是有什么猫腻被发现了。
丹珠正琢磨着,叶老夫人忽然开口对她道:“丹珠,你先前不是跟我说你娘是帮人核查账簿的吗,她有没有教过你算账?”
丹珠抿了抿,乖顺地回答道:“略知一二。”
叶老夫人看了看她,放下手中的账簿,揉了揉酸累的眉心,“这人哪,有时候真不得不服老,才看这么一会,我就觉得眼花了。不如这样吧,你过来,替我看看这上面的帐有没有什么不对的。”
丹珠怔住,还没等她想要怎么回答,就听到窦氏不满地抗议,“娘,这是我们叶家内部的家务事,怎么能让她来看呢?”
“怎么说话的?丹珠是瑾儿的妾室,她现在也是我们叶家的人,如何就不能看了?”叶老夫人皱了皱眉,三言两语便将她打发了。
她确实是老眼昏花了,加上已有两年不碰账本,明知道这些这些数目问题很大,可乍然间让她对着这么厚厚一打的账簿细查追究,又实在有心无力,正巧丹珠来了,便打算先找个人给自己代劳先扫一轮。
被叶老夫人这么一顿呵斥,窦氏心里有再大的意见也不敢在说话,只得狠狠瞪了丹珠一眼便退到一旁。
丹珠有些为难,她并不像摊上事儿,可既然叶老夫人都这么说了,她也试着不好拒绝,只好硬着头皮接过了账簿认真。
以前丹珠在现代任职搞起主管时,核对财务呈上来的报表也是日常工作之一,虽然很久没有接触了,可是曾经烂熟于心的一些行为深深刻在骨子里,一旦重新接触就会唤起曾有的熟稔感。
古代没有阿拉伯数字,都是靠用手写的毛笔字,别看一页满满地写了这么一大版,真的看起来速度也是飞快的,丹珠没一会便翻了十来页。
窦氏压根不相信丹珠会看账,只当她在那装模作样,冷笑了声,嘲讽地道:“你识字吗?会不会看啊?可别在这丢人现眼浪费时间。”
丹珠没有理会她的冷嘲热讽,只专注地盯着手里的账本,一本翻下来,她很快理清了这本账目记账的规律,又重新从头开始翻阅,将刚刚看出来的问题全部挑出来,一边翻着账簿,一手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边上的楠木算盘,然后将得出的数字记在一一白纸上。其实她更喜欢用手算,但是这里没有写字笔,用毛笔写字太麻烦了,还不如用算盘趁手。
窦氏很快发现自己小瞧了丹珠,这丫头打算盘时都不用眼睛盯着看,随手一拨就是个准确的数字,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完成了一页纸的加加减减,甚至有些页面上面数字少的,她只是一轮看下来便马上心算出了结果。
再看看丹珠重点关注演算的地方,窦氏的心顿时有些发慌了,脸上渐渐泛起了一丝惨白。
丹珠没管旁人惊疑的目光,专心致志地算着账目上的数据,她有这样的习惯,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以前为此还曾被不少同事揶揄她台上台下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叶老夫人也是第一次见到把算盘用得这么溜的人,就连府里聘用多年的账房管家都没这么利索,心下不由暗暗地诧异。
一番加加减减下来,丹珠得出了结论,她翻了翻刚在白纸上记录的数字,如实地回道:“我算了府里近半年的收支,账目上的金额有明显的差错。”
窦氏脸从白转为涨红,心虚地张口就道:“你别胡说,我对叶家劳心劳力,每一笔账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怎么会有差错?一定是你看错了!”
丹珠抿着唇,没有马上回答对方的问题。坦诚说,她并不想得罪窦氏,这女人本来就不待见自己了,万一这件事情上再加一笔,对方就光是一个大少奶奶的身份都能让自己吃不消了。
正斟酌着怎么将刚那句话圆回来,叶老夫人威严的声音响起,徐徐地开口道:“这里没有第四个人,你只管说出来。”
丹珠看向她,刚想开口说点什么,但一接触到窦氏满含警告的威胁眼神,又犹豫地停住了口。
叶老夫人这些年大大小小的风浪经历了不少,又如何看不懂丹珠心中的顾虑?当即加重语气道:“我让你替我看账,就是因为相信你,若你明明看出了还隐瞒不报,我便要怪罪于你了。”
“娘,我……”窦氏见丹珠神色开始松动了,着急地想插口说话。
“你不必多言。”叶老夫人缓缓地抬起眸,话是对着窦氏说的,目光却盯着丹珠的脸,“这账的问题出现在哪,在喊你过来之前,我之前已经弄清楚了个大概。我现在就需要有个人给我个准数。”
停了停,她又说道:“丹珠,你只管说你看出来的问题,若窦氏以后敢借此找你麻烦,一切有我为你做主。”
既然叶老夫人都这么说了,丹珠也不再保持沉默,将刚刚演算的白纸移到叶老夫人的面前,同时翻开账簿,指着相对应的地方一一道来,“这本账簿,里面记录的数目并无差错,主要是上面的物价记录上浮动太大……”
“你少在那胡说八道!你天天呆在我们叶家享清福,知道什么?你知道上个月城东的米几钱一石?又知道胡家铺的油几钱一升么?”窦氏咄咄逼人,企图从气势上压倒丹珠,“你什么都不了解,有何资格在娘面前大放厥词!”
丹珠皱了皱眉,本来还想帮着窦氏掩饰一二的,现在看到对方这语气这神情,再好的脾气也被刺激到了,“我到底有没有胡说八道,你可以先安静下来,听我分析后再做客观的结论。”
她的声音不徐不缓,态度不卑不吭,从容淡定地回着对方近乎歇斯底里的质疑。这一瞬间,她仿佛找回了过去的自己,即使面对再难缠的客人也能游刃有余地解决完毕。
窦氏被丹珠噎得一时说不出来,再反观边上的叶老夫人,神色清漠地望着她俩,尊贵的架子端得稳稳的,无形地默认了丹珠的说辞。
她心里暗暗地狠,却也只能暂时按下满心的怒火。
丹珠没再看她,语气平静地继续道:“在进叶府之前,我为了活计曾做过些小买卖,对京城的物价有一定了解。就好比老夫人食用的陕米,粒粒青白,口感软糯味醇香,但因为路途遥远运输不易,在市面上的价格只高不低,加上常年供应短缺,并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
窦氏面容闪过一丝狰狞,竭力狡辩:“那又怎么样?难道你认为我不该为了娘进购这么贵的米?”
“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丹珠不为她情绪所动,淡定地摆出自己的论据,“老夫人喜欢软绵的陕米,但老爷却不一样,他青睐的爽口偏硬的桂米,这种米虽然也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好米,但产出量却比陕米多了不少,在价位上同样也比陕米低了二至三成,但这账簿上写的两种米价格却是持平的。”
窦氏立即噤了声,脸上的血色随之褪得干干净净。
“确实是这么一回事。”老夫人端起茶浅抿了口,终于开口了,“虽然我年纪大了,但不代表我已经糊涂什么都记不清了。”
她没有完全将话展开,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到底还是给这个大儿媳妇留了点颜面。
“不要停,你继续说。”叶老夫人端着茶杯,淡淡地提了丹珠一句。
丹珠也没在留情,凭着在市场上走跑的经验,一一指出了账簿上不合理的地方,并有理有据地分析了为什么自己会有这个结论,窦氏那边就算想辩驳都无理可变,瞪着丹珠的眼睛仿佛要冒火了。
听到后面,叶老夫人脸色越来越沉,放了茶杯凝眉不语。
窦氏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心里却把丹珠骂了又骂,原本她还怀疑跟叶老夫人告密自己中饱私囊的人是庞氏,如今看来,丹珠也逃不了嫌疑,不然她怎么会这么凑巧在娘查账时出现,还能这么麻利地找出里面的疑点?
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窦氏对丹珠的恨意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