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佑薇在山洞附近找到一处可以避雨的地方，于是领着师父和师叔小心地换了个位置。云大师和龙脉就在眼前，暂时还不到时候，不能打草惊蛇。
里面的叙述还在继续，在云大师带着忏悔语气的讲述里，一段往事正在他们眼前缓缓揭开。
那时候，后来名满天下的云大师，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他从青云寺下山后秉承师父的叮嘱去游历天下，救济世人，却一不小心卷入了一场江湖纷争，彼时武林盟刚刚兴起，魔道泰山北斗一般的阎罗老鬼也还是上代门罗真人的高徒。
武林盟在老江湖看来更像是过家家，并不在意，可是在他们的晚辈看来就不一样了：一群热血方刚的年轻人行走江湖，身怀不凡武艺，个个都想当上武林盟的盟主，以此证明自己的能耐。
云大师是个单纯的和尚，青涩天真，一天他遇到了命中的劫数，魔道毒龙教的圣女夏无忧。
夏无忧觉得这个和尚有趣，一路纠缠，百般逗弄，不知不觉竟然一颗芳心暗许，吵嚷着要他还俗娶她。受到惊吓的云大师自然坚决不肯。
最后，夏无忧觉得这个和尚德行是不错，武功却不是顶尖，于是她诱他去参加比斗，言明只要他能力挫群雄摘得盟主之位，她今生都不再纠缠于他！反之，他就不能再躲她。
云大师慌乱之下答应她一定会去比试。
夏无忧当然不想他当上盟主，为此她找上了盟主比斗会上的几名翘楚，分别用美人计、假消息、施毒等方式激发他们的斗志，总之不让云大师有获胜的希望。
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世上有的人根本不需要实力，只要有运气就够了。云大师恰恰就是个运气绝顶的人。
比斗会上，他终于对上实力极强的各门派翘楚，第一场比试眼看着就要落败，忽然从台下飞来一颗明光菩提子，恰好飞入他的口中！
明光菩提子是一种特殊的植物，西疆特有，生于雪山之上，数量极少。
那颗菩提子是西疆贵族的爱物，观看比斗时正在手里把玩，谁知道那菩提子就像见了亲人一样，自己飞去找云大师，菩提子将云大师空虚的丹田瞬间补满，状态大增，力挫对手，一路所向披靡，当真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夏无忧目瞪口呆，她想爽约，谁知道那个不解春心的笨和尚竟然当着众人的面推拒盟主的位子，并将二人的约定说了出来。
魔道的一位前辈刚好在场，哈哈大笑，向云大师承诺会告知毒龙教看好他们的圣女，不再干扰他的修行。
这次比斗让云大师在江湖上闯出了名气，夏无忧随后被毒龙教教主带走，这位圣女向来热情爽朗，古灵精怪，好似天不怕地不怕，霸道得很。而她临走时幽怨无助的目光一反之前的表现，在云大师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一晚，他回想着夏无忧的芳容，彻夜难眠，次日做早课时，他首度发觉自己竟然无法正视佛祖。
一颗佛心就此染了杂质。
……
“那后来呢？你跟那个圣女，当真在一起了？”华林问。
云大师垂下眼：“并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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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夏无忧，夏无忧……”藏玉师叔挠挠头琢磨了一会儿，问：“师兄，莫非是嫁到霓月国的那个？”
门罗真人点头，“是她。”
霓月国是西疆与北漠交界的一个古国，与中原少有交集，直到那年霓月国的王储踏足中原，听说是为了寻他心慕的一名女子，找到最后，随他离开的那名女子便是毒龙教的圣女。
萧佑薇静静听着，生息之眼仔细观察过山洞里那名昏睡的孩童，虽是闭着眼睛，也看得出五官与云大师有些相似，不过平凡无奇，生母大约只是个容貌平淡的普通人，该不会是夏无忧这种绝色美女。
果然，云大师沉吟一阵，苦涩道：“惠真的确是我的孩子，他的母亲，是一名农妇。”
“这可稀奇了，总归都是破戒，你放着大美人不要，居然选择一个农妇？”华林吊儿郎当地说。
“我……”云大师痛苦地闭上双眼，依稀望见佳人嫣然一笑，仍是旧时娇俏模样。
梵行已毁，梵行已毁……
……
没有人知道夏无忧在霓月国究竟经历了什么，只知道她在那里度过了三载光阴，未留下子嗣和只言片语，就这么死了。
她不会知道这个让她心慕的小和尚曾万里迢迢去霓月国寻她。
更不知道就在看见棺木的那一瞬，和尚那颗摇摇欲毁的佛心已经魔根深种。
云大师盗走了夏无忧的遗体，把她葬在冰川之下。
他再回到霓月国时，昔日的王储已经登基成为国君，王储曾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顶替夏无忧成为尊贵的王后，此外更有诸多娇软女子侍奉左右，新任霓月国君左拥右抱，不见一丝悲伤。
此情此景，让云大师想起了当初夏无忧离开中原的时候，那时他欺骗自己说她会幸福，会有人不顾身份地爱重她一生，可是事实就是这么打脸。
他决定，为夏无忧报仇。
……
唏嘘的不止华林，更有在附近偷听的门罗山三人组。
“唉，看他这么可怜，我都差点想放过他了。”藏玉师叔摇头晃脑。
门罗真人瞥了他一眼：“那也得把龙脉留下！”
藏玉师叔一愕，尴尬地笑笑：“是是是，那必须留的。不过你们说他拿龙脉到底想干什么？去找霓虹国算账？”
萧佑薇一脸无奈地说：“小金龙的力量我们都清楚，连师父的布袋子都钻不出去……”她忽然怔住，想起了师父说过龙脉的一个用途，喃喃道：“龙脉可以聚龙气……他难道是想，造君王？”
门罗真人沉重地点点头，肯定了徒弟的猜测，“一个普通人如果能得到龙脉的认可，与它的化身朝夕相伴，最多三年的工夫就能积攒起小国的龙气，九年可以与大国国主争锋。另外，他取了华林的骨，说明他打的是换脉的主意。”
每个王朝开辟之初，第一位皇帝登基时会自动吸纳大量龙气，一般可以延续三到五代子孙，这些人从生下来就自带龙气，会在同辈人之间转移，辅佐气运，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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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盛的那个会成为新君。
华林生在民间，身上的龙气本来是最稀薄的，可是随着先帝子孙凋敝，此时他反倒是萧家子孙里龙气最盛的人。
“将华林的骨头作为龙脉的载体，移植到他儿子的身体里？”藏玉师叔悚然，这个云大师，怕不是疯了。
“他打的应该就是这个主意。”
师兄弟俩默契极佳，须臾之间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两人冲进雨幕，转瞬落到山洞门口。
萧佑薇跟在后面，既然已经大致猜到了云大师的打算，没有必要再等下去了。
他们三人的目标不是云大师，也不是缸里浸着的华林，而是昏睡的惠真。
就在他们冲进去的一瞬间，华林被萧佑薇提醒，及时撩起水流划过云大师双眼，后者下意识躲闪了一下，就是这一滞，让来人顺利抢到了惠真。
“放下他！”云大师急了。
萧佑薇莞尔，“大师，咱们又见面了。”
“想要我们放过你儿子，没问题。可是你这人一生朝佛，却连连破戒，把佛祖都给骗了，我们实在无法相信你的人品。”她笑了笑，指向面露欢喜的华林说：“你先放人，我们确认他没事就放了这个小和尚。”
见云大师没有反应，她状似无意地提醒了一句：“我们门罗山不禁杀生，这小和尚生得如此可爱，若是不巧死在这儿，想想真是不太忍心。”
惠真的睫毛略微动了动。
萧佑薇看似轻松，其实对云大师多有防备。
这老和尚年轻的时候武功确实不算顶尖，可是几十年下来内力十分雄厚，中原武林中他是地位极高的几位之一，孤身独斗门罗真人与藏玉师叔，最后还抢了一半龙脉逃走，这份实力让她不得不顾忌。
云大师一掌击碎水缸，瓦片哗啦破开，水流喷溅，华林软软地摔在一堆碎片上，身上顷刻间多了许多伤口，他闷哼一声，硬扛着麻软的知觉，连走带爬地回到他们身边。
“放了惠真。”云大师冷声道。
透过生息之眼，萧佑薇清楚地看见他隐在衣袖下的手正在蓄力。
她毫不犹豫地将天水剑横在惠真的脖颈上，扬起半边长眉警告道：“大师，三思啊。”
云大师面露犹豫时，门罗真人伸指弹开剑，提着惠真的后颈，劈头盖脸将孩子扔向云大师的面门，与此同时，萧佑薇与藏玉师叔一人提起华林的一边肩膀，飞身撤离。
夜风呼啸而来，失血过多的华林被提在他们手里，眼前是晕眩造成的漆黑，冷雨打在身上，冻得他牙关发出咯巴咯巴的打颤声。
两人把他带到之前避雨的那处巨石底下，藏玉师叔脱了一件外衫给他盖上，然后毅然前往师兄与云大师交手的山洞。
“师叔，我也去！”萧佑薇在华林身上灌注了足够的生息，果断跟上。
上一次去救黄涛影的时候，对方情况确实凶险，离不开人照顾，她才自觉留下，这次华林虽然也受了伤，可是他有武功底子，有生息就能活命。她完全可以跟过去在山洞外守着，防止云大师再度逃走。
藏玉师叔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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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下还是同意了。
这个雨夜本是安静的，可当他们落在山洞外的时候，天边忽然白光灼目，继而惊雷撼动天地，萧佑薇脚下一顿，忽有不祥的预感，摸不着根源。
“今夜这座山里会有一个人死去。”藏玉师叔忽然冒了一句。
他是天算师，这话是该信的。
萧佑薇打了个寒颤。
如果有一个人会死，这个人会是谁？
————
咳咳。
瘦削的背影立在窗前，显得很是寂寥。
阑意乖巧地抱着厚披风走过来，扯扯父亲的衣袖。
“阑意……”萧泽心有万千感慨，干枯的手掌在孩子柔软的发丝上拂动，他恍惚觉得这个孩子长高了不少，也成熟太多了。
“辛苦你了。”辛苦你肯在这个时候搬来太子府，辛苦你在父王最落魄的时候陪伴在身边。
他从来都不是个合格的父亲，对阑意如此，对那个从未谋面的孩子，也是如此。
阑意摇摇头：“我不辛苦，不过父王你要乖乖吃饭，按时吃药，不然我要生气的。”
萧泽苦笑：“是吗，那阑意如果生气了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
这个问题稍微难住了阑意，他歪头想了想，父王今天似乎肯和他多说话了，这是好事，他嘟囔着说：“那我就离开这儿，以后也不来看你了……”
话到这儿又补了一句：“等父王什么时候乖了，我再回来。”
萧泽愣住了，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孩子的头发，良久，吐出一句：“你，真像她……”不过如果是她的话，大约是只会离开，永不会回头。
他喉头泛起腥甜，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阑意慌忙给他捶背抚胸，又端来药汤，可是被他拒了。
父子俩正在争执时，有客到。
来的是个面白无须的白眉男子。
萧泽认得他，是曾经跟在先帝身边伺候的高由，为先帝殉葬的高回便是他的亲兄弟。先帝走后，这兄弟俩失去依靠，势力也被一扫而空，大厦倾倒，最后一死一逃。
将高由这身锦绣衣裳打量了一遍，萧泽咽下那口血，抿了口药汤漱口，压住被咳嗽带来的泪意，一转身又是风度翩翩的大越太子。
“太子爷安好，奴才高由，奉高铎督公之命，为太子爷带封信来，请过目。”高由仍是旧时风姿，不同于普通太监的卑躬屈膝，他的背始终是挺直的，从外到内刻着一股难消的儒雅，与他的兄弟不同。
原来是另投新主了。
萧泽看着他，恍惚间又想到了这人意气风发的时候，那时父皇还在世，虽然做了些错事，但还可救，后来，后来啊……
不再年轻的太子眼中泛上苦涩。
无尽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