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亭阶前,方要踏步行上,赢公子蓦然回转身来,拍掌道:“沈老弟,好轻功。”说话时双目神采奕奕,并未见得半点怨恨之意。
沈念卿走上去抱拳道:“赢公子深夜相邀,所谓何事?”低头见得那石桌另一侧有两壶酒,心念一动:“他深夜邀我,莫非便是为了喝酒?是了,我见他双亲不在身旁,奴仆又有地位之悬殊,想必他一个人心中孤苦,欲要借酒消愁罢了。”
他胡乱揣测之际,赢公子已踏前一步,将桌上外衫取过,奇道:“沈公子,这是你的衣衫吗?”沈念卿见他神情大异,心头猛然一惊,脸上禁不住发烫,说道:“这……这是我的衣衫。赢公子,其实这中间……”
赢公子忽然嘿嘿一笑,配上他丑陋之貌,当真说不出的怪异。他似笑非笑道:“沈公子,既然这是你之物,又何必解释给我听?”沈念卿一怔,便见他右手一挥,那外衫登时飞渡过来,听他冷冷道:“拿去罢。”
沈念卿接在手中,不及细看,忙说道:“赢公子,这是一场大误会。”赢公子道:“这件外衫是丫鬟给我的,难道是她偷来的?”沈念卿叹道:“我见春凝姑娘衣衫单薄,恐她受了风寒,所以……”
赢公子替他续道:“所以你才一片好心,替她围上?”沈念卿点头道:“确是如此。”心头猛然一惊,想到春凝姑娘本是他丫鬟,这其中过节难道他会不知么?他故意如此作为,只怕另有甚么阴谋。想到这里,心头微作怒气,喝道:“你……你……”方说了两个你字,赢公子凝声道:“你……你甚么你?”说着扬起右掌,作势欲拍,但似乎想到了甚么,慢慢将右掌放了下来。
沈念卿厉声道:“赢公子,你设计陷害我,难道我会不知么?倘若你要打要杀,我依你便是,但你要借此羞辱我,那是痴心妄想,决无可能。”说到这里,掌心已暗运内力,只待他攻上来,便要拼命反击。其时心底已打定主意,只待他一动手,立时运劲大喊,使得施为山察觉,到时二人联手合攻,必要当场拿下他。
赢公子昂首道:“你说甚么设计陷害?她是我的丫鬟,难道我会做这等卑鄙之事么?”沈念卿见他只是反唇相讥,并没有动手之意,心头缓和许多,仍是别过头去,冷冷哼了一声,道:“那也未必。”赢公子待要再说,忽得眉头轻皱,说道:“沈念卿,你别自诩君子之辈。我那丫鬟生得乖巧美丽,谁知你是不是看上她了,才对她嘘寒问暖,妄图使她堕入你的奸计。”
沈念卿冷笑道:“她生得再美丽不过,那又怎样?我沈念卿虽年轻识浅,也知其中干系。”说到这里,冷笑更甚:“反倒是你,她本来毫无武功,身子娇弱,又是这样天寒地冻之时,你偏要罚她穿着单薄。赢公子,我且问你,春凝姑娘可是你的丫鬟,你岂能如此狠心对她?”
赢公子大声道:“是啊,唯有我狠心对她,你反而疼惜她,是不是?她可是我的丫鬟,你对她好,又有甚么居心?”沈念卿见他情绪激动,反吃了一惊,暗想:“我本来只是好心,决没有想到这许多。可是我见他只是以理相论,似没有甚么坏心。这种事只怕换作任何一人,也会大怒。”可是要他此时低头,向他赔罪,那也决无可能。转过身去,摇头道:“赢公子,我敢做敢当,对她决没有半分觊觎之心。”
赢公子道:“你说没有就没有了?方才我还听见谁念起‘春凝姑娘’的,说的很是温柔。”沈念卿面上一红,幸而他这时背对,才免了尴尬之色,叹道:“赢公子,我称她‘春凝姑娘’难道有错么?”过了半响,再没有半点声音。
沈念卿回过身来,正与他四目相对。赢公子笑道:“那我且来问一问沈公子你,昨晚见到我那丫鬟楚楚可人的美貌,当真没有半点动心么?”沈念卿摇了摇头。赢公子脸色一沉,道:“说话须得依着真心,你敢发誓么?”沈念卿见他时而发怒,时而微笑,又时而沉脸,当真猜不透他的心思。想到自己坦荡及至,又岂会怕甚么发誓,凝声道:“好,就依你所言。我沈念卿可对天起誓,决没有……”
只说得一半,赢公子已转身过去,走到横栏边。他颇是疑惑,便听赢公子道:“不必了,我信你就是。”沈念卿顿感舒畅,又听他道:“夜半天寒地冻,你快些将外衫穿上,免得着凉了。”
沈念卿这才举起长衫,透着月色一望,只见布料极是干净,俨然清洗过了。他穿在身上,鼻翼中便即闻见一股清香,心念一动,暗想:“昨夜我只怕春凝姑娘着凉,没想到这许多,想必她见外衫肮脏,顺手替我洗了。”想到这里,面上又觉发烫。
赢公子回过头来,说道:“沈公子,我请你来此,只是想与你喝几杯酒,说几句话。”言语之中竟隐隐带有几分苦闷之意。沈念卿点头道:“既然赢公子有此等心意,沈某又岂会婉拒?”直走到横栏处,眼望一汪碧池连着假山,大雪飘落池面顿时化解不见。夜空黝黑不可细辨,与四周银白相辅相成,实算得一番美景。说道:“此番美景别是奇特,佐以美酒,也算得别有风趣。”
赢公子笑道:“美酒佳人,美酒佳人。沈公子是不是会想‘若是春凝姑娘在此,那是更好不过了。’”沈念卿大为尴尬,知他虽已明了,一时也难以看开,说道:“赢公子,咱们已消除误会,又何必再提及?”赢公子笑道:“那是应该。我本是请你陪我喝酒,真不该惹你,倘若你因此拂袖而去,我又阻拦不得,岂不是自讨苦吃?”
沈念卿别过头来,见他眼望池面,似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他心念一动,想到:“赢公子相貌丑陋,也决掩盖不了聪明之色。他既要请我喝酒,又有话要说,我倒不如趁此机会,探听得一些事,说不定会有发现。”
赢公子转过身,独自走到石凳上坐下,斟满两杯酒,一句话也不讲,先仰头喝掉。沈念卿见他面容之下也难以掩盖心事,心中大疑:“我见他聪明伶俐,口才了得,独居荒山甚为快活。又是生于富贵人家,理应甚么也不愁,为何偏偏似有苦闷之意?”见他不愿开口,索性跟着坐下,喝了一杯,默然不语。
赢公子直愣愣盯着他,张口道:“沈少侠,你为甚么不说话?”沈念卿道:“是你叫我来的,理应你先说话,何况我本无心事,又有甚么话讲?”赢公子面容倏然一笑,道:“我叫你来你便来么?咱们只不过萍水相逢,你会这么好心?”沈念卿心中一凛,大叫:“糟了,他竟已瞧出我的心思了么?”见他低头斟酒,看不出是否真假。
赢公子双手举杯,朗声道:“来,我敬你一杯。”说着仰头喝掉。沈念卿实在猜不中他的心思,悄然轻叹,跟着喝了一杯。这回不等他动手,反而自顾斟酒两杯,说道:“赢公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究竟有甚么心计?”赢公子盯着他,笑道:“沈少侠何出此言?我一没在饭菜中下毒,二来也非我相邀你二位住下,你又岂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沈念卿微作惊愕,心想:“他说得倒不错,难道真是我错怪他了?”赢公子续道:“你来说说,倘若我真要对你二人不利,须得使甚么手段?”沈念卿摇头道:“你太过聪明,我怎想的到?”赢公子嘿嘿笑道:“是么?要我来说,我若真要害你二人,不必施甚么诡计,只须吩咐我手下奴一奴二,奴三奴四一齐动手,量你二人武功高强,也决不在话下。”
沈念卿面上一惊,瞧了他一回,心道:“那是不假。只是凭他四人想要擒住我与施长老,也非易事。”见他双目神光闪烁,直是怪异,心中猛然一惊,暗道:“我能想得到,难道他会猜不出?他深夜相邀我来一聚,莫非便是想借此分开我与施长老,而那四个奴仆早已……”想到此处,面色一紧,嚯的立起,便要奔转回去。
赢公子起身叫道:“怎么,你以为我故意引你来此,便是为了加害施长老么?”沈念卿脚步一顿,回身冷冷道:“赢公子,你真是想得好计谋,哼。”再不停留,施展轻功出了水阁,奔往围墙之外。
赢公子瞧着他身形疾快,显是全力施展,忧心至极。他心中并不惊奇,反而微微一笑,掩盖不住得意之色。他坐了下来,举杯凝望围墙,恨然道:“哼,臭小子,待会要你回来向我赔罪。”
沈念卿翻过围墙,掠进了房中。身形一展,已推开了大门,到了侧房门外。他见门窗安好,不似有人来过,走上前敲门,张口叫道:“施长老,施长老。”蓦地房门打开,施为山惊道:“沈少侠,出了何事?”便见他一脸惊愕之色,又奇道:“沈少侠,难道那位赢公子露出心计了么?”说着反手一握,已将铁棍取在手中。原来他自心中起疑,一刻不曾宽衣而眠,便是兵刃也寸步不离。
沈念卿眼见施为山安然无恙,心中又惊又愧,忙道:“施长老,我来看看你睡着没有。”施为山奇道:“我不敢睡得太沉。怎样,是否有甚么异动?”沈念卿摇头道:“并没有,想来那位赢公子甚是谨慎,须得十足把握方肯动手。”说到这里,心中惭愧更深一层。
施为山沉吟道:“那咱们再等两天。”沈念卿道:“深夜打搅,多有得罪。”施为山摇了摇头,道:“大事为重,不拘小节。”转身走进房中,关上了大门。
赢公子坐了片刻,果然见得一道身形翻下围墙,往这边掠来。片刻之间,已进了水阁。赢公子轻笑道:“沈少侠,我那四个奴仆怎样了?莫非你大展神功,将他四人通通拿下,救出了施长老?”
沈念卿面上满是尴尬之色,弯身向他作了一揖,歉仄道:“赢公子,方才我多有唐突,尚请见谅。”赢公子叹道:“沈少侠乃正人君子,所为之事皆以大义为先,岂是我这般心藏诡计的人可比。如今你做也做了,那又何须道歉?”
沈念卿听他言语之中诸多责怪,想到自己确是不该轻易怀疑,更觉惭愧,涨红了脸,低头道:“是我理亏在先,我总该向你道歉。”赢公子笑道:“那么,你还当我是坏人么?还以为我欲要加害你二人?”说着立起身来,走开几步,朗声道:“自你二位进得宝庄,我处处尽力释然,二位所食所用都已表明决无加害之心。可是为何二位非但不领情,反而处处揣测于我,断定我有甚么坏心?”
他所说一字一句,分毫不差,当真字字珠玑,听在沈念卿耳中,更觉如铁锤敲击在心,心中一颤,想到:“我实在不该小人之心。当年先父在武林中颇有声望,身为人子却如此作为,传出去岂不是辱莫了先父的名声?”念及至此,见他背影消瘦,心中恐怕失望至极,不由大声道:“赢公子,是沈某万般不是。你不必记恨在心,有甚么责罚说出来便是,只要不违初衷,沈某决不敢推辞。”
赢公子转过身来,轻叹道:“沈少侠,其实我本是宽宏大量,又岂会与你一般见识?我也不要你怎样,只陪我喝几杯酒,说几句话就成。”
沈念卿听他言语诚恳,不似假话,倏然踏前一步,朗声道:“这有何难,我依你就是。”说着右手抓起一壶酒,仰头大喝,不多时,已将壶中酒喝得干干净净。顿觉喉咙胃中犹如火撩,急忙运功压制,这才微感舒适,放下酒壶。
赢公子拍掌笑道:“沈少侠好酒量,只怕这两壶酒还不够你喝。你且安坐,稍待片刻。”不及他讲话,已负手而去。
沈念卿一呆,见他身形去的远了,心道:“我已答应他,那也不能食言。”暗想自己尚有内力在身,倒也不怕喝的伶仃大醉。当下负手走到横栏处,等候他归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