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晚膳后,青璇还没有回来。楚珺见天色已暗,怕青璇找不到路,便去舅舅那里接她。走到颜缜所居的凌风阁时,阁中的灯火正热闹。
青璇坐在厅中下首,正与颜缜说着话。见楚珺进来,颜缜笑着道:“真是说谁谁到,可见是不能背后说人的。”
除了颜缜,左边主位上还坐着一人,楚珺心里有些诧异,却没表现出来,躬身行礼,“舅舅,舅母。”
等颜缜点头,示意她坐,她这才走到青璇的旁边坐下,接着刚才的话题,笑着道:“那舅舅是背后说我什么了?”
颜缜与坐在旁边的妻子叶拂湄对视一眼,才道:“我方才说,绘锦是个好孩子,只有一件事做的让我不赞同。你虽然不在我瑶谷长大,这六年历练着看来,行事气度倒也像我颜家的孩子。如此来说,绘锦在这件事上也不算那么糊涂。”
绘锦是楚珺母亲颜纱的小字。
楚珺冷汗涔涔,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也根本不敢应答。
母亲与父皇当年的事,她也只是从父皇那里听到过只言片语,颜缜话语里对母亲不满意的那件事,分明就是指当年母亲不顾颜家嫡长女的身份,放弃圣使继承人的权利,毅然随父皇回宫。虽然父皇力排众议甚至得罪孟党立了母亲为后,但之后母亲的变故让颜缜不得不对父皇心生芥蒂。
而颜缜头一次当着楚珺这样说,先不提其中涉及到当年的辛密,单单是颜缜话里透漏出对父皇的不满和对皇族的轻视,就让楚珺根本不敢搭话。
她也不知道方才颜缜是不是真的与青璇说了这些,而青璇又是怎么答的。她觉得,在她这个身为颜氏宗主的舅舅面前,她总是无所遁形,而今天当着青璇的面,舅舅的态度又似乎分外严苛。
一时气氛有些冷,叶拂湄便出声圆场:“好了,你在孩子们面前说这个干什么,真是越老越糊涂了。我瞧着这两个孩子都极好,一个沉稳聪慧,一个伶俐剔透,我都喜欢的不得了,恨不得是自己生的。也就只有你,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
颜缜虽然年已四十又六,却依旧面容俊朗,气质如玉,有着颜家人共同的优良基因。要不是叶拂湄说出口,楚珺怎么也不可能把“老糊涂”这类词跟颜缜联系到一起。如果不是现在时机不对,楚珺一定会笑出声来。
叶拂湄开腔,颜缜自然也不会多说,只附和道:“就你眼馋,看别人什么都是好的,连孩子也羡慕起来。不都说孩子是自己家的好吗?回头让蕊蕊和阿景听到,看他俩不找你说个究竟。”语气里却没有一丝责怪,反倒尽是亲昵。
阿景和蕊蕊是颜缜的一双儿女、颜煦和颜熙的乳名。
楚珺汗颜,表兄与表姐都是二十上下的人了,就算听到舅母夸奖她和青璇,也知道这不过是在为舅舅圆场,又怎么可能和两个妹妹计较。舅舅居然把两人说得小孩子似的来打趣舅母,不禁让楚珺觉得有些好笑。
跟青璇往回走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楚珺想着今天舅舅有些不同于以往的表现,一时有些困惑。青璇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因为颜缜的话语有些抑郁,反过来安慰她,“五姐,你不用担心,颜先生之前并不是在说这个,我对颜氏武学很感兴趣,一时多问了两句,颜先生说因这是家族内传之学他不便多说,但可以来问问你,你习武之时异常刻苦,虽起步晚了些,但好在有根骨,也算是小有所成。颜先生其实对你很赞赏的。”
之前不用青璇说,她也知道舅舅是嘉许她的,所以今天的情形才让她困惑。但她毕竟是起步晚了,武学并不是她最长,舅舅最赞许的也并不是她这一方面……电光火石间楚珺突然明白舅舅今日之举的用意。她意有所指地道:“所以说,在瑶谷未必有在宫里轻松。”
青璇听她这么说,鼓起勇气问了很久之前她就很好奇的问题,“五姐……颜家到底有什么样的历史啊……父皇提到颜家很看重我能理解,但为什么孟氏似乎对颜家也颇为忌惮,当年那件事后孟党还再三上书为母后请封尊号……”
青璇口中的“母后”是指颜纱,她私下从来不把孟芷萱唤作“母后”。
楚珺娓娓道来:“颜氏先祖颜湛曾辅佐元氏先祖开国,创下不世功业。兴国立国后开国成平帝本要分疆裂土以封颜湛,颜湛不但拒绝,更率全族隐居。”
“成平帝再三亲自拜访,颜湛都不再出山,只是感念成平帝诚挚之心,所以答应若兴国有所需,颜家后嗣必倾尽全族之力以助,并留下祖训:每一代颜家子嗣,嫡长子为宗主,整饬全族,教导子弟,带领族人于兴国需要之时为之赴难;嫡长女为华颜圣使,传承家训,游历四方,观天下大势于心,维持元氏与颜氏的联系。颜湛胞妹颜清就是第一代华颜圣使。兴国历史上绍安之乱时期平定天下的名将颜邈和辅助他遍说诸王的颜逦就是颜家第四代宗主和圣使。”
青璇不由地咋舌,“原来是这样,颜家竟然有如此辉煌的历史。”她玩笑道:“我回去可要重新翻翻史书,看看有多少名臣是颜姓的,说不定都是你们颜家先人呢。”她不等楚珺答话就接着道:“那母后没有继任圣使,现在的圣使是谁呢?”
楚珺有些茫然,“是舅舅与母亲的幼妹颜绾。不过,我却从来没见过我这位姨母。”不但没见过,就连她在瑶谷的居所月孤楼平日里都是不许人进入的。楚珺直觉地觉得这位本不用继承圣使的姨母因为母亲的选择不得不负担起本不属于她的责任,心中对母亲一定有所不满,连带着对自己也可能有些不待见。当然,她更不敢向颜缜确认这个想法,所以也只是自己的猜测罢了。
青璇拍拍她道:“无妨。你不是说华颜圣使要游历四方吗?长久不在瑶谷也是自然。你也不时出谷游历,说不定哪天就在道上遇见她了呢。”
青璇总是这么会安慰人,不像自己,平时还好,一到要宽慰人的时候就笨嘴拙舌的。楚珺笑着挽了青璇的胳膊,与她一起回去了。
等安顿青璇睡下,楚珺才回了正房。想到舅舅今天在青璇面前故意对自己冷言冷语的,又觉得有些好笑。舅舅传授自己武艺时就曾告诉自己,她不可能练就绝顶高手的境界,所以只能示之以弱,隐瞒自己会武的情况,以求危急时刻出其不意。她一双手莹白如璧,一点看不出来练武的痕迹,就是在舅舅的点拨下刻意保养的成果。所以就连青璇,此前也是不知道她在瑶谷曾习武。
之前舅舅是知道她与青璇交好,但从未见过青璇,对她也不置可否。今天舅舅见了她,还明白地告诉她自己会武,是在暗示自己他认为青璇是可托付之人,在代自己向青璇交底;同时表现得对自己严苛,也会让在宫中的青璇认为自己在瑶谷比她在宫中更艰难,从而不会有不平之心,就能更坦然地帮助自己。
楚珺方才突然明白了舅舅的用心,另一方面觉得对青璇确实也不需要再隐瞒什么,所以刚刚她引着青璇问了出来,自己也把所知的都简短地告诉了青璇。看着知道了这些的青璇望向自己的眼神有些细微的变化,举止进退间对自己少了几分之前的肆意,多了几分恭敬,让楚珺哭笑不得,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脑海里是纷纷乱乱的各种想法,一直到半夜,楚珺才昏昏沉沉地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