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者,治朝堂,须不骄不纵、公正坦荡,以正选臣、以德驭臣;治天下,须眼观九州,心怀万民;对苍生之疾苦感同身受,此心此念皆为黎民所谋,一身一命皆为家国所系;数十年如一日,一刻也不敢懈怠,方无愧于宗庙社稷……”
元墨珏的声音逐渐渺远,仿佛沉浸在一段往事中。语毕,又自己回过神来,语气里有一丝担忧,“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楚珺笑着,眼里却有些湿润,“小妹明白。阴谋诡计绝非帝王之道,正大光明才是为君风范。”
她起身走了两步,离元墨珏更近了些。在元墨珏和卫珩还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时,楚珺对着元墨珏行了隆重的稽首礼,跪倒在地,深深拜下去,声音隐约有些哽咽,“谢长兄教诲。长兄今日所言,小妹终生谨记。”
她双手交叠抚地,前额贴在手背上,久久没有起身。
元墨珏亦神色动容,伸手去扶她,她才起身,忽而又带着眼眶的湿润笑起来,“可惜,小妹不知有没有能用到长兄教诲的一天。”
元墨珏第一次像个真正的兄长一样摸了摸她的发顶,笑着道:“方才不是还斗志昂扬的,怎么忽然又患得患失起来?放心好了,哥哥不会给你使绊子的,孟氏那些手段,哥哥学不来。”
楚珺定定地望着他,“那哥哥会帮我吗?”
元墨珏轻笑,“真是会抓机会,差点给你诓了去。要我心甘情愿地帮你,还得看你的本事。”
楚珺笑道:“一言为定,哥哥可要记着今天的话。”
“骗不了你,懿轩也在呢,正好是个见证!”元墨珏看了看卫珩,转向楚珺认真道:“其实,今日你专门叫上懿轩一同来,就是想表明我的心意。你为了免除我的困境,而没有顾忌自己可能因此遇到的麻烦,这份心意,为兄记在心上。”
今日在朝上一闹,卫朗的举动表明他站在皇长兄一边,而楚珺才与卫珩自西境归,只怕有心人会怀疑,卫家父子是不是在辅佐皇嗣上有了分歧,从中挑拨。
楚珺等卫珩到了扶凤殿才与他一起到玉成殿来,就是告诉那些盯着扶凤殿和玉成殿的人,卫家内部没有分歧,支持的依旧是皇长子,让那些以为楚珺自西境归后卫家就转而支持她的人打消这个念头。
这样做会免除一些元墨珏和卫家的麻烦,但楚珺自己也可能因此得不到朝中更多支持。
楚珺做事,只要是心甘情愿的,便没想过求回报。可当你真的为一个人做了件事,他能明白这其中的意义,和他根本没看出来你的付出,却又是两回事了。
楚珺笑着点头,“哥哥能觉得这只是小妹的一份心意,而不以为是小妹别有居心,就已经是回报了,哥哥不必再将此事放在心上。”
卫珩此时起身,对元墨珏道:“肃成,我为什么会选青玥,此时你是否能了解一二?”
这是卫珩当着别人的面第一次称元墨珏的字。实际上,自卫珩从祁连山大营回来,就常用敬语“殿下”来称元墨珏了。
元墨珏停在卫珩面前,“懿轩,我明白,你我情分不会因任何原因而改变,我亦不会因为你在储君一位上没选择我,而心生嫌隙。”
他拍拍卫珩的肩膀,“你那么早就离开平都去了边境,我在宫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了。你从祁连回来,我真的很高兴。”
卫珩不由动容。他拱手向元墨珏一揖,元墨珏扶住他,“这左一礼右一礼的,你们俩今日是专程上我这儿行礼的吗?”他笑着与卫珩一同在旁坐下,“不过,我还是想听听你说你为什么会选五妹。”
卫珩忍不住笑起来,“我就知道你忍不住想知道。”
他看向楚珺,后者也正一脸好奇地看着他,“我自己都不知道,懿轩,你就快说吧,我也想听听。”
卫珩点头,“好吧。其实很简单。”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子,向外望去,“你们说,在这雄伟辉煌的宫城里,除了宫室亭台、楼阁殿宇,还能看见什么?”
楚珺走到卫珩旁边,探头向外望去,元墨珏坐在原处,若有所思。
“青玥年幼时就离开平都,一半时间在瑶谷颜氏族学进学,一半时间在各地游历。要说你我叫得出名字的州县,恐怕她最不了解的就是眼前这个平都。”
“青玥在瑶谷时就常与我通信,告诉我她曾走过的那些地方。她曾在没有客栈的乡县住在平常百姓家,看百姓如何讨得生计:她曾在大雪封山的时候借住在猎户家,看猎户如何度过难以狩猎的冬天;她曾在大雨倾盆的天气中,帮替富贵人家运柴火的车夫推过陷在泥泞道路上的驴车;她曾见过一场蝗灾过后,颗粒无收的农民在田地里捧着残杆痛哭……”
“她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淡然与我们不同,不是因为家族自幼的教导,而是因为看到过太多的人间疾苦,虽没有饱经沧桑,但那颗心已经不会为名利富贵的外物所动。”
卫珩看着窗外的宫城,眼神却似乎已经飘向了更远的地方,“兴国自开国以来,两百余年不乏圣主明君,但还从没有过一位,对民间如此熟悉的君主。”
他回身走向元墨珏,眼里甚至有几分激动和热切,“试想,如果有一位几乎是从民间走来的君主,兴国会有怎样的改变?”
卫珩的话带来太多震撼,元墨珏一时没有回答。而那个被提及的当事人,却在卫珩的话语里陷入了自己的回忆。
那些让人心有戚戚、唏嘘不已的真实的事,一件件在楚珺脑海里闪过。
生存,在哪里都是艰难的。如果觉得生活容易,那么一定是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承担了那些不容易。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这些句子对楚珺来说,可能永远都是写在纸上的冷冰冰的字。
半晌,元墨珏看了看那个还倚在窗边的少女,“我明白了。在这一点上,我永远也比不上她。”
他看向楚珺的时候,楚珺也正好看过来,于是他接着道:“不过,知道和做到,却又是两回事了。她有这个心,可有没有这个能力,还得另说。”
楚珺淡淡一笑,“长兄的意思我明白。时日还长,请长兄拭目以待。”
元墨珏将两人送到大殿门口,卫珩正要出殿门,楚珺却还站在门内元墨珏旁边。卫珩停下疑惑地看向她,她笑着道:“我还在生父亲的气呢,就不随你回府了,在宫里再‘气’两天。”
卫珩也笑,“‘气’不了两天了,我明日进宫来接你去见我外祖父。”
楚珺一下就明白了,这在外人看来,是卫家对得罪了公主的一种安抚。如果不是时机正好,她去拜访沛国公恐怕会被看做是结交勋贵,虽然她本来就是这个目的。
“明天并不是旬休啊,你不用去金吾卫仗院吗?这么急,我都来不及准备什么。”
“需得马上成行才能掩人耳目,再说,明明是我‘赔罪’,你备什么礼?”
楚珺不好意思地笑笑,“毕竟是长辈,空手就去拜访实在不妥。”
卫珩想了想,“外祖父赋闲在府上也有好几年了,原来征战时候落下的毛病,年纪大了就开始犯,天气一有变化膝盖就疼,所以几乎不出门,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消遣。”
楚珺听了若有所思,“我知道了。”
卫珩知道她有考量,“那我先回去了。”
楚珺笑着送他,“回去替我向父亲道个谢。”
“好。”卫珩又向元墨珏揖了揖,“殿下,臣告辞了。”
“你还没用午膳,快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