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德十九年正月十八,开朝后的第三日,尉屠那多罗一行启程离开平都。楚珺本要遣人将那枚两重玉环中间的小金珠送还给多罗,青璇竟来主动请缨,要去送金珠给多罗。
楚珺一脸难以接受,“青璇,你该不会是,对多罗真有什么……”
青璇一笑,“姐姐,你想到哪去了。我不过是想去看看有没有办法,让他打消那个什么、我没被立储后再来求娶的念头,你知道,他那个人,说出这样的话就敢真的做出来。他那样的性子我避之不及,难道还会凑上去不成?”
楚珺这才放下心,“吓我一跳。你这么巴巴地从宫里跑来,我还真以为你是想去见他。”
青璇笑出声,“姐姐,我是那么容易给人骗去的人么?放心好了。”
楚珺放松下来,就开始玩笑:“你虽然不好骗,可是年岁小啊,多罗又是那样一副皮相,万一你一时抵不过给迷了去,也不是不可能。”
“姐姐!我是那么肤浅的人么?我大兴从来不缺英杰才俊,我怎会因着一副皮相就属意一个蛮人?”
楚珺倒忘了,古人的夷狄观还是很严重的,许是对多罗印象太鲜明,她还从没把多罗和“蛮夷”这个词联系到一起。
“更何况,”青璇沉眸,声音稍低,“我乃兴国皇女,他是吐谷浑可汗,身份利益阻隔重重,他非良人,我岂不知?”
“好啦好啦,我不过担心得有些多余,你怎么倒絮叨起我来。”楚珺摆摆手催她走,“快去快回,免得又生出事端。”
送走青璇,楚珺顺手端起一边的茶杯,喝到嘴里才发现茶早就凉透了。楚珺有些烦躁地把茶杯搁回去,心里也奇怪这股无端地烦躁到底是怎么冒出来的。想到青璇不过刚及笄的年纪,思虑起事情来就一层又是一层,楚珺有些无奈。
她原本从不觉得自己是个长于计策、精于权谋的人,可落到这样的身份处境里,再怎样迟钝的人,也会生生逼出几分谋划来。趋利避害贪生怕死,是人的本能,楚珺也无法抗拒。更何况人生在世,除了自身,要顾及的人与事太多,就算她能脑袋一伸豁出命来,身边的人也会把她拽回来。再说,楚珺在前世就是个沉默却好强的性子,好不容易又活一回,让她放弃认命,或者草草度日,怕也做不到。
她自嘲地笑笑,处在一个身边如此多精明之人,且都在布局谋划的环境里,她能活到现在,是真有长进呢,还是运气好呢……
楚珺胡思乱想了一圈,心思又回到青璇身上。最初这丫头还需自己保护,渐渐地也能帮自己做些事,如今一个人站在哪里,身上竟也有了股无法忽视的气势。方才还反过来把自己说了个无言以对……楚珺无奈地摇摇头,又习惯性地端起茶杯。这一次,冰凉的茶水还没入口,楚珺就把茶杯掷在桌上。
不对!如果真的像青璇自己所说,她对多罗并无半点心思,又何必多说最后那两句话?
楚珺细细回忆青璇说话时的神情。
“我乃兴国皇女,他是吐谷浑可汗,身份利益阻隔重重,他非良人,我岂不知?”
楚珺喃喃念道:“他非良人,我岂不知?他非良人……我岂不知!”
要说这句话是用来宽慰楚珺,不如说是用来开解自己!
楚珺几乎是跳了起来。
她的衣袖带翻了茶杯,天青釉的精致茶杯无辜受难,在石砖地面上摔了个粉碎。
外面的翡扇玉屏听到动静齐齐进来,见她立在屋中,地上是茶杯的碎片,脸上是惊异微怒担忧疼惜混杂在一起的怪异表情,不由担心。两人对视一眼,还是翡扇开了口,“殿下,出……什么事了?”
楚珺像是被翡扇的声音所惊,一下从自己的世界回到现实。紧接着翡扇和玉屏看到了她们认为更怪异的一幕:楚珺脸上复杂的表情在一瞬间消弭了,回归了以往的平静温和,仿佛刚刚一切都是她们的幻觉,唯有地上的碎瓷片在提醒她们,那并不是幻觉。
翡扇不由地再次开口,“殿下?”这次的话语里疑问多于担忧。
楚珺的声音听起来也很平静。“没什么,一时想错了事情。无妨。”
既然楚珺这样说了,翡扇也不好再问,又和玉屏对视一眼,齐齐退了出去。但出去后,玉屏去见了卫仁,请他去跟卫珩说一声。
楚珺重新坐下来,为青璇感到痛惜,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青璇已经看清楚想明白,她的眼里心里都一片清明,这点感情没有牵绊她的脚步,她已经做出了她认为正确的决定,自己还在这里徒增什么烦忧?
楚珺无奈摇头,换了副茶具重新沏了一壶茶。滚烫的茶水碰到她的舌尖时,她又开始琢磨另一个问题:青璇这丫头究竟是什么时候对多罗有这心思的?
卫珩从金吾卫仗院匆匆回来。听了卫仁来传话,说是玉屏觉得楚珺有点不太对,卫珩来不及等到下衙就回府了。他连官服都没换就进了扶风楼,倒把楚珺吓了一跳。
“怎么了?”楚珺匆匆起身。
卫珩上下打量了楚珺一番,觉得看上去她并不像有什么事的样子,才松了口气道:“玉屏派人来传话,说你有些不对……”
楚珺失笑,“我在府里好好呆着,能有什么不对?”她把刚才青璇的事跟卫珩说了说。
卫珩蓦一听有些不敢相信,“青璇和多罗?”他想了想,“这两个人,若真能成,说不准倒十分融洽。”
楚珺叹了口气,“可是还没等我劝什么,她自己已经做了决定,倒让我无所适从了。若吐谷浑能与我大兴相安无事,她与多罗也什么不可。只是吐谷浑偏远,习俗又与中原不同,我是绝不放心她远嫁的。她自己……怕也不愿离开家国吧。”
卫珩沉默半晌,点点头,“也是怕两国有利益分歧时,她夹在中间难做。”
楚珺无奈,“别看她平日嘻嘻哈哈的,做了什么决定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算了,随她去吧。我大兴也有的是青年才俊,不信她遇不上喜欢的。有我照应着,谁也不敢欺负她。”
卫珩笑着叹了口气。
平都城外西郊。
“除了奉还金珠,我还有句话要问可汗。”青璇将金珠还给多罗后,没有马上离开。
多罗拿回了金珠,很是痛快地应道,“六殿下请问。”
“可汗曾在正旦大宴上对父皇言,若我未被立储,可汗还会来求娶。不知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多罗似笑非笑,“只是不知六殿下此时提及,又有何用意?”
“父皇春秋正盛,还不知何时会立储。那时可汗再来,父皇之诺恐有变数。”
多罗缓缓开口,“那依殿下之见……当如何?”
青璇面无表情,“我现在就可以答应可汗,手书一封为证。到时可汗仍愿,可直接以手书向父皇迎娶。”
那日求娶她还不愿。多罗笑了笑,“殿下有何条件,不若直接说了吧。”
“可汗坦率,我便直言。只不过是在需要时,希望可汗能提供些力所能及的便利和帮助。”
“吐谷浑与兴国既为同盟,若有需,孤自当来援。”
青璇笑着摇头,“大概是我没有说清——我指的是,在五皇姐和我有所需要时,可汗能施以援手。”
多罗挑眉,“孤可不可以理解为,殿下这是在与他国国君私相授受?”
“不过是一笔交易罢了,何必说的如此不堪?我与皇姐自然不会对兴国不利,当然也不会提对吐谷浑不利的要求,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有何不好?”
多罗的表情有些奇怪,“你拿自己的婚事来做交易?”
青璇面不改色,“为成大事,有何不可?”她无谓地笑笑,“皇嗣的婚事本来就由不得自己,就连皇姐亦是如此,我这也算是自己决定的,想来已经是幸运的了。”
多罗似有些不豫,“你是为了助五殿下成事?”
青璇笑道:“可汗只要回答,应不应这笔交易便可。”
多罗冷笑一声,“你凭什么以为,我会为了娶你,答应这么麻烦的条件?”
青璇依旧笑着,“那就请可汗就当做我从没来过。不耽误可汗行程,告辞。”她转身便要走。
“等等!”
青璇露出一个正如所料的笑容,停在原地,没有回身。
多罗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些咬牙切齿,“孤便答应了你。”
青璇这才回身,向多罗盈盈一礼,“多谢可汗。青璇必不敢忘今日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