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众人走后,卫珩依旧坐在原处。段希景拍拍他的肩膀。“别太有压力。”
卫珩抿了抿唇,“舅父,我不是在想这个……”他犹豫了一会儿,“我是在想,安北府还没落入陈国包围,如果我们可以……”
段希景决绝地打断,“不可!”
虽然知道段希景一定会这样的回答,卫珩还是忍不住道:“为何不可?安北府虽然不比镇北府,但也有城可守,若能顺利到达,城中粮草应能再支撑一个月,这样……”
段希景语气如旧,“不可!”顿了顿,他稍稍缓了语气,“懿轩,我知道你不忍心看着将士们被困死城中,但弃城突围是绝对不可的。你我都知道安北城的状况,莫说我们现在的兵力,就是再多上一倍人,也是守不住的。中受降城就是北境最后一道屏障,若中受降城失,则平都不保。懿轩,就算我们都战死,这座城最终还是会落入陈国手里,但在我们活着的时候,中受降城还有一个战士活着的时候,这里就还是兴国的屏障,陈国就不能毫无忌惮地长驱直入!”
卫珩沉默下来。半晌后起身,脚步坚定地走了出去。
段希景看着卫珩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奉德十九年五月初五,端午佳节。兴国北境的中受降城里却没有一点节日的气氛。
卫珩孤身立在城楼上,身边的副将都已经参与到战斗中了。一个传令兵匆匆跑上城楼,在卫珩面前停下来的同时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卫大人,陈国在侧翼增加了兵力,东西两个方向的兄弟们快抵挡不住了!”
卫珩神色冷峻,“同时攻打三个方向,没有一个是佯攻,如果没有多于我们三倍的兵力是不敢这样做的。”他朝城下望了一眼,“传我命令,抽调北门一半兵力到东西两门去,务必把侧翼给我守住!”
传令兵刚刚铿锵有力地应了“是!”就反应过来,“陈国在北面的攻势最猛,抽调这里一半兵力岂不是很危险……”
卫珩挥手,“有我在这儿,北门就守得住。去传令吧。”
“是!”
传令兵转身就跑,差点与刚上来的副将撞个满怀。这个副将是左金吾卫将军梁越,平日与卫珩也是很相熟的。他来不及跟传令兵多说,一把推开他,几步跨到卫珩面前,“大人,陈国上了攻城车,再这样下去,我们恐怕支撑不了太久!”
卫珩看了看天色,“将军去了多久了?”
梁越喘着气答道:“已经有快两个时辰了。大人,将军那边是不是也出什么事了……”
卫珩不敢多想,也不能多想,这种时候片刻的分神都是极危险的。两人正说话间,一阵箭雨自城下飞袭而来。卫珩一把按下背对箭雨的梁越,顺势按着他背靠城墙蹲下。
等箭雨过去,梁越回头,看到卫珩手臂上扎着一只箭,应该就是刚才救自己的时候受的伤。
卫珩靠着城墙坐下,一边从衣袍角扯下一条布料,一边将受伤的手臂伸到梁越面前。
梁越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握住卫珩的手臂看了他一眼,卫珩没看他,将扯下的布料抖开,只道了一个字:“拔。”
梁越也没有犹豫,握住箭尾,一用力就将箭拔了出来。卫珩哼也没有哼一声,只用牙咬着布条将伤口包扎起来。
梁越正要帮忙,忽然听到有几声闷响从城楼上传来,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城墙上。
卫珩与梁越飞快地对视一眼,齐齐探头向城楼下望去。
数十只巨大的弩箭深深扎在城墙上,看起来承受一个人攀爬没什么问题。还有几只没有钉在城墙上的弩箭,却是连着夺去了数十个战士的生命。
卫珩一惊,朝远处望了一眼,隐约看到有几架巨大的车弩。他将目光转向梁越,见他也是一脸惊讶,不由强迫自己重新冷静下来。
陈国什么时候私自造了这样的弩机,兴国竟懵然不知……卫珩一面恼怒着自己,一面飞快地想着对策。
连续不断的响声传来,卫珩知道这是车弩不断发射、不断有巨大的弩箭牢牢扎在城墙上的声音。他朝下瞥了一眼,看到已经有陈国士兵在凭借城墙上的弩箭向上攀爬了。城墙上为数不多的士兵正将早已准备好的石块砸下去。
不能再耽误了。卫珩将自己的头盔与梁越的交换,“留在这儿,我暂将指挥权移交给你,一定守住城门不可失!”
梁越刚道了声“大人”,卫珩便抽出腰上的佩剑,从城墙上跃了下去。
梁越大惊,忙攀着城墙朝下看。只见卫珩落在位置最高的一只弩箭上,能看出来他并没有减轻下落的力度,反而有意加重,那只箭弩已经有断裂的痕迹。
卫珩能很敏锐地发现断裂的位置,只朝那里一劈,便听到破裂的细微声响。箭弩所用木材十分结实,即使这样都没有折断,但裂痕已经让它无法承受一人攀爬的重量了。在挥剑劈下的同时,卫珩已经向下面一只箭弩跃下,手上的剑转而刺向正朝上爬的陈国士兵。
梁越虽然万分担心,但卫珩是已经拦不住了,只能让敌人以为他还在城楼上。梁越戴好卫珩的盔缨,开始指挥城楼上的士兵向下射箭以减缓攻势。
再来说已经落在城墙外的卫珩。一般士兵在他手下根本走不过一招,凡是靠近城墙的士兵都倒在卫珩的剑下。正因此,陈国那边也注意到卫珩了。转身的空档,卫珩远远看见车弩稍微调整方向,似乎对准了自己。
不能停下来。卫珩加快了行动的速度,只听身后不断有弩箭飞来的风声和钉在地上、城墙上、人身上的声音。卫珩能明显感觉到弩箭飞来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可陈国士兵就像是商量好了,有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
卫珩知道下一只箭弩是躲闪不开了,只能就地倒下以避开。可往地上这一倒,陈国士兵就一齐涌上来,卫珩只能一边打滚一边挥剑,同时看准时机,翻身起来。
老实说,他还没这么狼狈过。就是当初在祁连山,跟楚珺被十数个孟党暗卫追杀,他也不曾像现在这样在地上滚来滚去地躲闪。
当时为了保护楚珺,他可以不惜性命。但现在不行。他要是死了,定大大不利于士气,城中也可能会乱。舅父那边还不知道情况如何,如果自己这里再出什么问题,北境最后这道防线就溃了。
卫珩狠狠地将剑从敌人的胸口拔出,又刺向另一个敌人的喉咙。清除了挡在面前的阻碍,他就奔向另一组可以攀爬向城楼上的弩箭,一只只地将它们斩出裂纹。
卫珩越来越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和身上伤口的疼痛,战场的厮杀呐喊声也似乎在远去,周围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而自己的四肢都失去了知觉,只在意识的控制下机械般地行动。
在最后一丝力气消耗完之前,卫珩似乎听到了远处整齐有力的马蹄声,还有兴国将士突然充满气劲的激动的呼喊。
像是,援军赶来的声音。
再次睁眼,意识还没有完全恢复,卫珩问的第一句就是战局。回答的是梁越。
“大人,你终于醒了!你放心,夏州的援军到了,段世子带来夏州府和周围所有折冲军府的驻军,先到的骑兵就有近万,接着到的步兵有五万多人,还有五万在之后的几天陆续都到了。段世子不仅带来了军队,还带来了粮草辎重,先到的骑兵都不是空手来的,每人都携带了少量的粮食和弓箭。现在两位大人正在商讨收复北境各城的事呢。”
卫珩虽然还有点晕晕乎乎的,但并没有错过梁越话中的时间差。“我睡了多久了?”
“今天是四天了。”
卫珩一下坐起来掀开被子就要起身。
梁越忙上来按住他,“大人!大人!你身上还有伤!”
卫珩推开他就开始穿鞋,“多大伤就连床都下不来了?我都躺了四天了!我现在就要去见两位舅父!”
“希景,你看我说的可有错?就知道这小子片刻也躺不住!咱俩要是不过来,他肯定得自己跑过去!”
“哈哈,长兄说的是……”
段希景从门口跨进来,跟在后面的男子正是沛国公世子段希晨,段宗臣的嫡长子。
段希晨见卫珩要起来,上前两步就将他按了回去,“跑什么!还想不想要你的腿了?”
腿?刚才也没觉得腿有什么……哦。注意力一回到腿上,卫珩就感觉到大腿外侧传来的隐隐疼痛。
段希晨和段希景在一旁坐下,梁越知道他们有话说,便出去了。
卫珩知道自己已经躺了四天了,可腿上的伤口依然有些疼,他不由有些担心,“舅父,我的腿……”
“这会知道担心腿了?”段希晨瞪着眼睛说教,段希景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回答卫珩的疑问,“伤口深可见骨,一定要好好养,如果长时间不愈合导致溃烂,你这条腿就真的危险了。刚刚给你换过药,所以你可能会觉得有些疼。”
卫珩这才略略放心,正要问起现在的战况和段希晨一路过来的过程,段希晨突然摆手止住他,“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收复失地这些你就别管了,有我跟你二舅你还不放心?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没跟你说,一听说你醒了,我跟你二舅就赶紧过来……”
段希晨竟然停顿了一下,卫珩在心里猜测着是什么事竟然让犹豫这种事出现了他身上,“什么事?是……京中……”
段希晨看了段希景一眼,段希景道:“你知道是谁将兵符带到夏州、与你大舅一起到北境来的吗?”
卫珩心里一阵狂跳,是楚珺?不对,如果她来了,怎么会到现在还不来见自己呢?或者是……卫珩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他有点不敢问出口,“是不是……五殿下出了什么事?”
段希晨轻叹一声,“还是让他来跟你讲吧。”他起身出去,卫珩知道这是去带那个要让自己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