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上巳节,楚珺上街游玩,遇到被成国公府车驾挡住的谢微。楚珺还记得,当时谢微称成国公府马车上的少女为“孙四小姐”。
殿中跪着的少女微微抬脸,赫然一年前张扬高傲的孙四小姐。
楚珺心中感慨。世事无常,一年前在平都街上高傲声称“成国公府的马车从不给人让道”的少女,如今跪在自己面前,如履薄冰。
“你可以直视本宫。”
少女的头低了下去,“奴婢不敢。”
听到她的自称,楚珺眉毛一动,“看着本宫!”
楚珺用上了几分威严,少女不敢推拒,只好缓缓抬起头,小心地将目光向上移。
“孙小姐,别来无恙。”
少女迟疑了一下,“奴婢与殿下素未谋面,不曾来往,当不得殿下一句别来无恙。”
见她没想起来,楚珺道:“你没想起来本宫是谁吗?”
少女的目光中多了几丝茫然,“殿下……就是殿下啊?”
楚珺只好提醒道:“一年前上巳节,顺康巷。”
少女目光中的迷茫渐渐消减,然后蓦地瞪大眼睛。
楚珺知道她想起来了。还不等楚珺说什么,少女眼中的神情转为惊恐。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她连连叩首,“殿下,之前的事是奴婢的错,请殿下不要迁怒耀儿!”
听说父亲周旋留下她和耀儿的事被太女发现后,太女要见他们,她本以为是天降幸运逃过一劫,可以留在平都。可现在看来……怕是太女一听就知道是自己了。这下……她心中凄惶,父亲,我的下场可能还不如被流放……
许是少女的惧怕和惊慌吓到了一旁的小男孩儿,他突然哭了起来。“姑姑,姑姑……”
少女神色更乱,生怕更加触怒楚珺,慌忙哄道:“耀儿不要哭,不要哭……”
楚珺按了按额角,“悦棋!”
悦棋进来,“殿下。”
“你把他先带下去哄哄吧。”
“是。”
“姑姑!”小男孩儿不安,不肯离开。
少女柔声道:“耀儿听话,这位姨姨带你去吃一品酥,好不好?”
男孩儿还小,并不懂发生了什么,听到带他去吃喜欢的东西,便不反对了。
悦棋抱着孙耀下去了,少女惴惴不安地跪在地上,想解释什么,却说不出来。
楚珺道:“起来回话吧。”
少女犹豫着,有些不敢动。
一旁的朱茂道:“殿下让你起你就起。”
少女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这才起来。
“孙小姐性情与一年前大有不同啊。”
少女垂着头,“回殿下,家中变故,若还与以前一样不懂事,怕是活不长了。”
楚珺挑眉,“你抬头,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少女缓缓抬头,虽然还有些胆怯,但也强迫自己直视楚珺的眼睛,“回殿下,家中变故,若还与以前一样不懂事地胡闹,怕是活不到现在。更何况……”少女目光朝殿外飘了飘,“父亲和长兄将耀儿托付给我,我要照顾他……”
家中逢此巨变,没有被打垮,没有呼天抢地,没有充满怨憎,没有慌乱痛哭,而是去接受,去面对,去承担。这个去年还在撒娇耍横的少女,在灾难下迅速成长起来。
面对变故重创,人就是会两极分化。有的一蹶不振,就此废了;有的愈挫愈勇,蜕变涅槃。
现在看来,这个少女属于后者。如果自己没有看走眼的话。
想到这儿,楚珺又笑笑。如果能在现在的自己目光审视下,还能装得这样没有破绽,那她本事也不小了。
楚珺道:“你叫什么?”
“回殿下,奴婢名叫孙诗晴。”
名字倒是风雅。楚珺道:“可会书写?读过什么书?”
“回殿下,奴婢会书写。读过……”她似乎在斟酌到底说什么书。
楚珺目光一沉,“实话实说。”
孙诗晴忙道:“是,殿下,奴婢原在家中请过先生,四书都已学完,家中……出事前,奴婢正在学《诗》。”
楚珺颔首,思考片刻,“你可愿留在本宫身边、当个侍书女官?”
孙诗晴愣在原地,又惊又喜。要知道,她这样罪臣家里贬出来的宫奴,一般都是分去掖庭、尚衣局、殿中省这种地方做最累最脏的活儿。更何况自己还不是正经贬出来的,是父亲周旋才没跟着流放的。太女能不追究就是万幸了,现在居然还要把她留在东宫、留在身边?
朱茂皱一皱眉,“怎么,你不愿?”
孙诗晴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叩首,“谢殿下,谢殿下!”
楚珺摆摆手,示意她免礼。
孙诗晴又是一拜到底,“请殿下赐名。”
这少女倒是聪明,还知道要她赐名?楚珺道:“你有名字,就用着吧。以后不用姓氏了就是。”
孙诗晴道:“诗晴谢过殿下。”她顿了顿,表情为难,还是硬着头皮开口,“殿下,耀儿……”
楚珺道:“他可以留在东宫,但是一应事宜你自己打理。东宫也不会给他单独开一份月例。”
孙诗晴当然知道。她自己已经是个婢女了,怎么可能还让东宫给耀儿配伺候的人、还开月例呢?能留下就是好了。她又叩首道:“谢殿下,殿下大恩,奴婢无以为报,只能尽心侍奉,以求殿下顺心。”
楚珺觉得还是有必要提点一句,“你若是个知恩图报之人,本宫自然也不会亏待你。你若人心不足、生出别的想法,或者不知好歹随意迁怒……”
孙诗晴再次拜下去,以额触地,“奴婢明白。日久见人心,请殿下放心。”
楚珺很是满意她没有紧张地赶紧解释的反应,“好一句日久见人心。本宫就看你表现了。”
孙诗晴,现在只能称作诗晴了。楚珺叫人带她下去后,朱茂才上前站在殿中,“臣有一言……”
楚珺道:“卿但说无妨。”
朱茂道:“臣明白殿下的用心,但不得不多嘴一句。孙家变故,是因废盛安公主一事。若是她将原因归于殿下……臣怕殿下养虎为患……”
楚珺道:“眼皮子底下看着虎总比放虎归山来的安心。我今日看着,她倒不像是对我有什么怨恨的样子。不过也不能完全确定。且慢慢看吧。有孙诗晴这个例子在东宫,本宫看哪家勋贵还敢说本宫苛刻?”
知道楚珺并不是完全信任了孙诗晴,还是存了防备,朱茂也就放心了,不再多说。“臣明白了。”
楚珺笑笑,“送这两个孩子来东宫,随便谁都可以。朱大人亲自跑一趟,就是为了跟本宫说这番话吧?”
朱茂不好意思地笑笑,“臣惭愧。”
楚珺道:“朱大人也是忠心使然。对了,刑部再处理这次牵涉到的朝臣勋贵事不要留情通融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要让有些拎不清的人以为,本宫是在暗示什么、谁都想把人往东宫塞。”
朱茂神情一肃,拱手道:“是。”
送走朱茂,楚珺在殿中坐着发呆。自己要留下孙诗晴,朱茂怕养虎为患,而自己想到的,却是武则天与上官婉儿呢……
卫珩进来,见楚珺一个人在殿中坐着,不由上前拉她的手,“这人都到哪里去了?怎么让你一个人在这儿坐着?”
楚珺拉他坐下,“朱茂刚走,悦棋估计去安排诗晴了。”
“诗晴?”
“孙四小姐。我把她留在身边了,当个侍书女官。她那个才一岁多的小侄子也跟着留下了。”
卫珩摸了摸她的发顶,叹了口气,“照你这个往家里领人的速度,用不了多久东宫都给你塞满了。”
楚珺笑道:“哪有那么夸张!”
卫珩见楚珺虽然笑着,但眉间总有一丝倦色,有些心疼,“去休息会儿吧。”
楚珺本能地答:“没事儿,我……”
卫珩不由分说,一把抱起她,“听话。”便往寝殿走去。
楚珺只好顺势搂住他的脖子。卫珩将她放在床上,躬身帮她脱了鞋,又帮她拉上被子,摸了摸她的脸,“睡吧。”
楚珺从被子里伸手拽住他的衣袖,“你去哪儿?”
卫珩笑笑,“我哪儿也不去,把今日要看的公文拿进来,就坐在这儿陪你,好不好?”
楚珺缩回手,点点头。
卫珩抱着公文和呈给楚珺的奏折进来,见楚珺还睁着眼盯着门口。他笑叹一声,将桌案和坐榻直接搬到床前,让楚珺伸手就能够到自己。然后坐下来,翻开一本公文,“现在可以睡了?”
楚珺点点头,这才闭上眼睛。
卫珩看了两本公文,听到楚珺的呼吸渐渐放缓,知道她睡着了,翻页的动作不由更加轻柔。殿里安静地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于是,在这样的安静中,殿外传来的由远而近的匆匆脚步声就格外明显。
卫珩眉头微皱,悄无声息地几步跨到门口,轻轻拉开门,正撞见要开口的悦棋。
悦棋还未出口的声音被卫珩噤声的动作堵了回去。
卫珩转身慢慢关上门,向外走了一段才低声道:“何事?”
悦棋道:“回世子,殿下请陆先生进宫为陛下诊脉,陆先生是跟敬王世子,还有一个年轻女子一起进宫去的。苏公公说,好像三人向陛下说了什么能解毒的办法,但陛下不同意,苏公公这才偷偷让人来传话,请殿下去劝劝陛下。”
卫珩一听元琅回来了,便知那年轻女子是颜缜独女颜熙。这两人向来行踪不定,这般突然回到平都,还先去见了陆无尘,难道真的是找到什么能解毒的方子、这才去找陆无尘,通过陆无尘见到陛下?
虽然心疼楚珺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但事关陛下,卫珩也不敢耽误,只好去叫了楚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