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
今日是安子沐从大火中出来的第三日。
“陛下,您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只是烧伤的比较严重恐怕会留下疤痕。”太医诚惶诚恐的说道。
安子沐侧眼看着右肩上那已经长出新肉的伤痕,云淡风轻的说道:“无妨。”
那天他拼了命的冲进火海,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玉儿,你为何要走到这一步?
“陛下,柳统领在外面求见。”刘全才替他拿来一件干净的袍子,小心翼翼生怕将伤口的地方碰到了。
“让他进来。”
柳乙穿着一身银色红边的盔甲跪在大殿中央,叩拜道:“臣柳乙参见陛下。”
“起来吧。”
安子沐在说话的同时屏退了为他穿衣的刘全才和战战兢兢的太医。
此刻偌大的勤政殿内只剩他们二人,陛下未发话,柳乙自然也不敢随便言语,就在这阴冷诡谲的气氛中,他感觉像已经过了几个春夏。
“起火的原因查到了吗?”
终于这诡异的平静被打破了,柳乙也稍稍松了一口气。
“起火点是在娘娘居住的妙音殿,依臣勘查发现应该是烛台被打翻了烧着了涂满红漆的门窗,这才一发不可收拾。”
“烛台,呵…你说一个小小的烛台就要了三条性命!你说出来不觉得可笑吗?”
盛怒之下,他哪管得了后肩的伤口,直接拍案而起,这力道连那厚重的御案都摇晃了几下。
“是臣之过,请陛下降罪。”该来的始终会来,从他放走皇后娘娘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猜到了会有这一天。
“若朕降罪你就能将她换回来吗?”此时的他有些疯癫,有些迷茫,更有些不知所措。
“请陛下节哀,切莫伤了龙体。两位娘娘在天之灵也不愿看你这样。”
“节哀…这两日朕听得最多的就是这两个字。有什么好节哀的?是她宁可自焚也不愿向朕低头,朕为何要为她而哀?”
柳乙一时无话,殿内又陷入了寂静。
良久安子沐又开口道:“和南陵的信使说,他们的条件朕答应了。”
“陛下?他们的条件可是要…”柳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安子沐的眼神有些空洞,冷哼一声道:“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不就是要立筱雅公主为后吗?”
“可是陛下,皇后娘娘刚殁,若立刻就册封新后,这不仅让她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更会惹天下人非议的啊!”
“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也是她先弃了朕!至于什么天下人的非议,朕不在乎!”
“是因为蔚将军吗?”柳乙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又没有完全明白。
“这次烧死的可不仅仅只有皇后,还有姝妃...咋们蔚将军的好妹妹,要不是因为蔚兆朕倒也不至于设这个局,狠心将皇后贬到那冷宫里去。”
“设局?属下愚钝......”
“你当然不会懂,因为你站的还不够高,看得还不够远罢了。”
为何设局?无非是为了蔚兆手中的兵权而已,处处被人挟持的日子过得可不太舒服。
他先是故意亲近姝妃,并狠心将玉儿打入冷宫,不过是为了让姝妃觉得有上位的机会,让她怂恿她那‘假哥哥’抛下南境十万将士回京助她登上后位。
果然蔚兆上钩了,一回来就在长安城里替姝妃四处奔走。
而他也早已南陵讲好了条件,立南陵王的亲妹妹筱雅为皇妃,而南陵便是助他夺了蔚兆的兵权。
这是一场多么划算的交易,可惜玉儿的这一把火打乱了他所有的筹谋,南陵乘机加码,将原本的‘皇妃’变成了‘皇后’,而蔚兆也差点逃脱他的控制。
柳乙问道:“属下记得您从大火中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蔚将军给扣押了,可是怕他会谋反?属下倒是觉得他没那么大的胆子,毕竟当初蔚元武死时也没见他多大反应。”
“以前自然不会,因为姝妃还在宫里,所以他甘愿守在那苦寒之地,可是现在姝妃死了,他也了无牵挂,一心想为姝妃报仇!”
“想不到姝妃娘娘和蔚将军感情如此深厚,竟然比自己的父亲还要重要。”
柳乙不懂宫中隐晦之事,自然也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这一个不小心便戳到了安子沐的痛楚。
“三具尸体可曾验过了?”
柳乙犹豫了一会儿,答道:“好像...并未查验。”
安子沐将随手拿起的茶杯直接朝柳乙扔去,正好砸到了他的额头上,血迹顺着脸颊滴落在了地上。“为何不验?如果不验如何能确定死者身份,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吗!?”
“有两具尸体已经确认了,还有一具被...被王爷带走了。”
安子沐盛怒:“安子怀?他凭什么带走,玉儿就算是死也是朕的皇后,他以为仗着父皇的宠爱就能无法无天了吗?这里可是‘九幽’,是朕的‘九幽’!”
乒铃乓啷…东西又碎了一地。
“将他给朕找来!”
怎知说曹操曹操到。
安子怀已经走进了大殿,用漫不经心的语调朝安子沐问道:“看来本王来的倒是巧了,不知陛下找本王何事?”
他扭头看到额角滴血的柳乙,有大呼道:“咦,柳统领这头是怎么了?”
安子怀将这勤政殿简直当成了自家的书房,毫无规矩可言。
安子沐并不想同他计较这些细节,开口便问道:“尸体呢?”
他故作不知,诧异的问道:“什么尸体?”
上位之人的声音又冷了几分:“你说呢?”
若不是他因为冲进火场后昏迷了一天一夜,岂有让他将尸体带走的机会!
“哦,陛下说的是琯琯?本王已经将她葬了......”
“她是皇后,就算是殁了也自有礼部操持丧仪,住在她皇后该住的陵寝,岂是你随随便便一句葬了就完了的?安子怀,朕念在你是兄长对你一再忍让,而你却得寸进尺,你是非要逼朕与你动手吗?”
安子怀冷笑一声:“的确,我这个王爷不过凭的就是父皇的一道圣旨,无权无势自然不能与陛下抗衡。只是此事是受她之前所托,就算明知道会惹得圣心不悦本王还是会做。”
受她所托?难道不葬皇陵是她的意思?
只是为何她连死都不愿见他一面,而是选择相信了别人?
此时的安子沐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气势,恍然问道:“她托你何事?”
“就是在她遇刺的那晚,她看着满手的鲜血对我说:我这一生都被困在了这皇宫,若是哪天死了还被困在这儿就实在太可悲了些,所以求你要是我有一天死了一定不要把我葬在皇陵。”
安子沐满脸的落寞:“她在怪朕那日没去救她吗?”
“她本就是个宁折不弯的人,为你放弃了所有骄傲,可是你却狠心将她扔到那种地方。我不管你在谋划些什么,可是都不应该拿她当棋子。”
“是朕做错了吗?”他喃喃自语,而心却如刀绞。
“若早知道她会寻死,我那日也不必一收到消息就马不停蹄的赶过去救她!”
安子沐已经没了之前的锐利,缓缓问到:“她可还说了什么?”
“那晚我替她包扎完伤口,看着她入睡。你可知道她即使炎炎夏日也会怕冷?睡在冰冷的卧榻上蜷成了一团,十分乖巧,也十分可怜。而就是她,尽管被你如此薄待,还是在我抽身离开的时候突然扯住我的衣角,唤了一句:亦安,别走。口口声声说恨你的她,却连梦里都全是你!”
安子怀的这段话已经击破了他所有的防线,愧疚的跌坐在龙椅上,哀嚎道:“玉儿,对不起。是朕负了你啊……”
柳乙不忍:“陛下,不是这样的,属下知道您处处都在维护着娘娘,闹到今天这步也只是因为造化弄人罢了。娘娘要是知道您的苦心一定会后悔的。”
他开始动摇了,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帮助娘娘离开,活生生拆散了这对苦命鸳鸯。
安子怀带着轻蔑的笑道:“维护,他除了利用还对她做过什么?连她遇刺都可以充耳不闻!”
柳乙反问道:“既然如此,那您可知道那晚娘娘遇险的消息是谁透露给您的,让您正好能去相救?”
听见这话的安子怀瞪大了眼睛,有几分听不懂柳乙是何意,什么叫做谁透漏的消息我?
那晚的消息来得突然,他也未辨明真假就直接进了宫...难道?不,不可能...
他错愕的看着安子沐,想寻求一个答案,“是你?”
怎知安子沐冷笑了几声:“是我又如何?她终究还是死了,不是吗?”
柳乙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朝他吼道:“不...娘娘她....”没有死!
他不愿因为自己的背叛害得他如此模样,自古忠义两难全,一边是他的君,一边是他的主。
“柳乙!你是想让她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吗?”安子怀打断了他的话语,赤红的眼像是染了血。
若此时他心软,那边真的成了不忠不义之人,他这样做起码随了娘娘的心愿,还了她的自由。
“你将她葬在了哪儿?”这短短几个字,像是用光了安子沐所有的力气。
“西郊,五峰山。”
“是和北弘翊他们葬在了一起吗?”顿了顿苦笑一声,又道“哈,这样也好,她也算不寂寞了……”
安子怀摇头:“不,是葬在了那颗扶桑树下。”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玉儿,你为何这么傻?为何...
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落,带着哀思,带着悔恨。接着,情绪如同决堤一般,一发不可收拾,谁会想到那个刨除了七情六欲,万事算计的安子沐竟然会哭的像个孩子。
安子怀朝柳乙使了个眼色,向安子沐行了礼,两人双双离开了这孤寂的勤政殿。
“不知王爷意欲何为?”他们彼此的心里清楚,皇后娘娘根本就没有死,而今日安子怀刚才字字诛心到底是出于什么居心?莫非是想取而代之?
安子怀邪魅一笑:“那柳统领呢?倒底是姓‘安’还是姓‘柳’?”
“你什么意思?”柳乙的手已经握紧了剑柄,随时准备拔剑相向。
“你愿意帮琯琯,是因为感念柳乘风的情分,而你面对安子沐又需要绝对的忠心,不知柳统领准备如何抉择?”
安子沐和柳乘风,二者选其一,这还真是个艰难的选择。
“若你不会选,那本王就来替你选。既然当初你已经决定帮了琯琯,就请你继续你的初衷,若是你现在告诉安子沐你放跑了她,那他是应该感激你告诉了他,还是会直接要了你的命呢?这条路既然已经选了,那就一条道走到黑吧!”
柳乙知道安子怀言之有理,可是依旧迈不过心中那道坎。
“可是陛下...”
“他是君主,总觉得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结果突然有一天发现不是那样的,他自然觉得崩溃,过段时间这道上结痂了,他依然会是那个冷血无情的帝王。”
柳乙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今日幸好有王爷拦着才让柳乙没有铸成大错,往后对于冷宫的事柳乙保证只字不提,再也不会让娘娘重蹈覆辙。”
“既然想通了那就行了,她不过是想要个自由罢了,却如此难...”
“既然王爷有心让陛下忘了娘娘,为何刚才还要咄咄相逼?岂不是更让陛下觉得愧对娘娘?”
“本王就是要让他觉得亏欠,觉得此生都无法赎罪,也只有这样他才会从心底承认琯琯的死!”
“可是为何当您说到将‘娘娘’葬在了扶桑树下陛下就…”
“你们这个满心肮脏的陛下,就是在那儿与她许下‘此生不负’的诺言。”
她是真情,而他呢?
“要是他们没有这宫闱的束缚,一定会是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吧。”想当初公主与侯府世子的联姻羡煞了旁人,谁会料到两人会落到今日这种不死不休的地步?
“就算没有这些,他们依旧无法在一起。琯琯求的是一心人,而安子沐心中最重要的却是权利,说到底他们终究是不同路的。”
这席话,只可惜平乐现在并没有在这儿,若是她听到一定会发现:原来这个世上最懂她的人,原来是安子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