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德则哲商务咨询有限公司的大合伙人周哲夫是个大忙人。他的手机上，光是微信群就上百。各大客户，各类组织，叽叽咕咕聒噪不绝。
他在各微信群中游荡，时不时拣必要的回上一两条，仿佛上帝在同时回应着无穷无尽的信众。
邮件更是多了去，他只拣重要的看过了。忽一眼看到，有封来自金可莉的邮件，写的颇为客气，说次日她会陪老板富美心要到香格里拉酒店参加信德举办的财税高峰论坛，还想约个私人小会议，请教一二。邮件抄送了富美心。
呵呵，金可莉不愿意打电话给自己，她一定早就听腻了自己对富美心的不屑之词。所以，干脆正式点，写个邮件出来，皮球现在完完全全在自己这一边。
他没法拒绝。宏美蓝是信德的全球大客户。大家都得给美国纽约那个大合伙人弗兰克一点面子。
可是，每次看到“富美心”这三个字，周哲夫就恨得牙根痒。
十年前，象信德这样的国际所，“海归”还是相当吃香的。周哲夫就是其中的一位精英。他在美国念了研究生后在信德的纽约所工作了十年，十分国际化。加上原先在中国本土成长、名校学习的经历，又让客户中的中国人也很喜欢他。总之，他早早的当上了合伙人，在信德属于少壮派的代表。。
世诚的陶三章和他相比，就弱了些。陶三章比周哲夫至少大十了岁，却只有区区半年海外工作的经历。究其原因是出道太早，早些年世诚极少送人出国历练。英文么，虽说陶三章很努力，学得也相当不错，但根本没法和十年“海归”相提并论。即使说到大学，陶三章只念了个不知名的金融专科学院，比周哲夫的复旦大学差远了。
商务咨询的圈子很小。二人彼此认识。周哲夫瞧不起陶三章，觉得他的市井智慧远远超过真材实学。他们两个竞争当跨国公司宏美蓝的顾问，高下立见。好比足球韩国遇上了巴西，围棋业余九段和专业的比。
闭上眼睛，现在周哲夫能清楚地描摹出十年前发生了什么。
十年前的那一天，美心本来要当面告诉陶三章，她和上司已经决定和信德联合举办专业研讨会。
这个研讨会非同小可，美心会邀请宏美蓝集团北亚区所有的法务、财务以及业务拓展管理者参加。研讨会后，自然大家就和周哲夫熟悉了。业务机会自当源源而至。
这不啻就是告诉陶三章，世诚没机会了。
周哲夫想象在香港中环的一处幽静的餐馆，美心穿着挺括的红裙，耳朵上丁零当啷垂着耳坠子，摆足了一副贵小姐的做派。陶三章躬身殷勤的把她请入包厢，一手前引，另一手虚揽着美心的腰。紧接着他抽回手，站在美心背后，替她拉开椅子。
“你下周会来SH吧？那周哲夫要好好招待你了。”他一定会故意这么问。
“哦不。周哲夫携家带口去美国东部度假，下两周他都不在。他有个下属，金小姐，那是个新升的经理。我们研讨会的具体事务是她操心。金小姐是个很能干的姑娘。”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咯。”
“等周哲夫回来就举行研讨会。邀请信我们都已经发出去了。会议资料、日程表方面，我们已经讨论了那么多遍，我猜周哲夫都嫌我烦了。请这么多大佬过来开会，我也捏着把汗。具体的事务多如牛毛，周哲夫不能亲力亲为，就交给金小姐处理了。他说度假的时候我可以给他电话。我也不想麻烦他。他和老婆孩子在一起，又隔着十三小时的时差，我干嘛要打扰他呢？”
周哲夫现在明白了，富美心最烦听到别人夫妻出游，或是举家度假。美心结婚还不到一年，先生去了加拿大，还带了个女人一起走了。那事一定伤透了她，以至于她本能的反感和家庭有关的各种话题。她见不得有求于她的人悠哉游哉，享受天伦之乐，事业上还照样成功。所以，那天得知自己即将携家带口，到美国东部玩上两周，行程奢侈，花样繁多，还要和太太重拍结婚照什么的——无非是合伙人形容他们度年假的惯常套路——她肯定不开心。
陶三章一定捉住了这个机会来攻击他。他会这么说——
“想做你们宏美蓝集团的首席顾问，就应该准备好随时应急。你是客户，是上帝。你不需要顾虑时差，而他应该二十四小时待机。原因很简单，他的竞争对手随时待命，你们集团不是非他不能用。”
他还会这样补充道，“咨询工作以人为本。和客户的沟通，必须自己做。在我休假的时候，随时都在看手机上的邮件，随时都能和客户聊电话。你别笑话我，我是个工作狂，一休假我就傻掉了。孩子们很吵闹，而我是个安静的人。要让我整天陪着他们讲故事、做游戏，教他们拼写，学着他们的口气说话，简直要我的命。我情愿在电脑上干活。”
“即使在事务所里，象你这样喜欢工作的人也不多。”美心会由衷地赞叹。
“即使是这样，你也没决定用我们。”陶三章会装出失落的样子，显得可怜兮兮，也许他会长叹一声，凝视富美心。
富美心慌乱了起来。如同小女孩冤屈了一头巨兽那样，不知所措。她不知道怎样安慰人，尤其是陶三章这样男人气息很重的人。要是喂他两口水可以减缓他的痛苦，她已经预备递上杯子。
她想拍拍他，安慰他，柔声和他说话，甚至喂他吃南瓜汤。啊，她会这样乱想：我竟然能让他这么失落和痛楚。业务上的事情竟然能让他这么难过。就冲这点，他也比周哲夫容易接近。
想到这里，周哲夫气得手都抖了虽然这些都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他被自己气得发抖，却“乐”此不疲。
他想象美心胸中激荡，不知怎样安慰陶三章才好。
“三章，你不要这样难过啊。我知道你为给我们举办研讨会，下足了功夫，我们这次不能请你们，也不代表再没机会了啊……”
陶三章会这样自我解嘲，“这么说吧，在世诚事务所，好多人都输给过周哲夫。双龙银行、平衡电子、芬洲酒业，这几个大客户我们都没抢到，周哲夫把大家打得落花流水。我不是第一个。”
“你的同事们一定盼着你能成，是吧？”富美心傻傻的问。
陶三章笑了，“正相反，大家都等着看哈哈笑。我在世诚，是个很有争议的合伙人。在同级别的合伙人当中，我年纪最轻，创收最好。但我是个工作狂，工作起来，别人会以为是个我神经病。我对下属好的时候很好，凶得时候很凶，有时骂得他们哭鼻子，不象样的报告我会从办公室里扔出去。得不到我要的支持，我会跳脚骂，不管对方级别再高。在我的眼里只有客户。不喜欢我的人有的是。总有人巴望我跌跤才好。我才不在乎呢。听说周哲夫也在争取你们，你知道吗，我的斗志上来了。大家都说周哲夫厉害，我更觉得要拼命争了。我就是这样，你可以觉得我傻。打一场必输的比赛，还这么拼。我是个汉子，马革裹尸当自誓，峨嵋伐性休重说！”
周哲夫知道这个陶三章英文说不过自己，却喜欢卖弄诗词名句，把自己整成个“中西合璧”的样子来。就像这样，英文中迸出两句中文诗词，岂不太有诗意！那个傻女人的心都酥了。
“说了你也不信，有时，我竟希望拿不下宏美蓝集团才好。”老谋深算的陶三章话锋一转。
美心如同置身云雾中。
“实话说，拿下宏美蓝，我也不会立刻得到升迁，还有两个人排在我前头呢。拿不下来，我的业绩还在那儿，本来我就没把宏美蓝计到我的预算上来。听着，属于我的机会自然会来，但是朋友却是难得的。我有时想，如果你成了我的客户，我们就很难同时再是朋友。不是吗？说这话当然不是很专业，但是我就这么想。按照你们美国公司的标准，我连带你去看场戏都不行。这个我理解，也尊重。但是，我受不了这个想法，我为什么不能带你去看《剧院魅影》呢？我们都喜欢看歌剧，那是共同的爱好。”
陶三章从皮夹子里，掏出两张票子放在桌上，看着她。
“这是大剧院的票子，你下礼拜来SH，我们一起去看戏吧。我去你的酒店大堂等你。”
此后她要经年的回味，那一瞬间的相顾——对于陶三章来说驾轻就熟，内心麻木；而对美心而言，哎哟，她已经没有处理这目光的能力了。
在美国公司工作那么多年，美心可以说些套话婉言谢绝的。比如，“感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接受。我们美国公司的政策就是这样，违反规定接受宴请，只会给我们的合作带来麻烦。这是我不希望看见的。谢谢。”
但这话富美心可没说出口。也许，还没有男士这样殷勤的请她看过戏呢。
陶三章不仅是一位男士，而且举止不俗，见多识广，从头到脚都挺括。这个诱惑太大了。她一定巴望着这样的时刻，穿戴精美，坐在酒店大堂咖啡吧里的雕花的沙发上，喝着英式茶，只等有个人过来加入她，结账——不用担心肯定远远低于美国公司道德标准规定的四十九美金——再领她看歌剧。
“我还是付钱给你吧。这样去看戏我能安心些。”她不好意思的小声说。
他直勾勾的看着她。“这票子是我的朋友请我的，他是个歌剧迷。弄到包厢的票子还费了些周折。下个星期他有紧急的任务到国外去，就把票给我了。我可没有花一分钱。你如果当我是朋友，就不能提钱的事。”
周折夫后来才知道，陶三章一定指了个理由不让美心花钱，拉近二人的距离。可惜啊，等周折夫弄清楚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不然他一定要采取手段的。
“你可以和太太去看戏啊。”美心假意客气一番，也许。
接下来陶三章的回应，周哲夫琢磨了很久才想出来——
陶三章低下头，颓然的用手捂住额头和眼睛。似乎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要让富美心有这个错觉：这个人真有意思，每每提到他的太太，就很尴尬。他明明戴着结婚戒指，还有三个孩子呢，却不喜欢别人提起他的太太。为什么？为什么？
“我的太太，”他话说到一半又咽回去。
停了一会儿他说道，“她对歌剧没兴趣。她喜欢快节奏的东西。而我……”
他的眼睛依旧在手指的后面，锐利地辨识着。
不管周哲夫怎么猜测，那天富美心做决定的时候，真有些冲动。
想想自己真够惨，刚从美国度假回来，准备卷起袖子干活呢，就从金可莉这儿听到坏消息，信德已经失去了宏美蓝的机会。
安排停当的研讨会被取消了，五星级酒店的豪华会议室必须退掉，信德白花了好大一笔钱；自己还要一个个的通知各位合伙人以及好不容易从某某局请来的一位大佬——他们本来都是演讲嘉宾，可这场戏没有开演就结束啦。
而世诚的陶三章，此时正揽着富美心到处转悠。宏美蓝集团各事业部的法务、财务、业务拓展团队的上层——本来散落在各地——不出几天全认识陶三章了。他们都报名参加陶三章在SH举办的研讨会，正好借此机会来SH拜会北亚区总部的高层，探听八卦，寻觅调岗晋升机会。
富美心认定了陶三章，把他奉为“首席顾问”，从此业务源源不断，世诚赚的钵满盆满。
江湖上，陶三章名声大振。此事成了本土老狐狸斗败美国“海归”的经典案例。
只是旁人难免好奇，富美心为什么要如此选择。不用问，肯定周哲夫工作上有失误咯。
在信德内部，本来提议让周哲夫当华东区领袖的人都闭紧了嘴巴。
紧接着，下属兼大学校友金可莉提出了辞呈。这下可把周哲夫气得不轻。为了争取宏美兰，他把金可莉逼的很苦。听说这段日子她的男朋友因为她太忙也离开她了。谁知这个势在必得的大客户竟然飞了。可莉提前升高级经理的事也得搁置了。
钱没了，还能赚回来，失去培养了几年，工作上极有默契的优秀人才，真亏大了。
两个月后，在机场的美联航商务休息室，周哲夫坐在角落里，腿上放着电脑。此行去纽约公干，必须面对纽约所的大合伙人弗兰克，少不了反省一番，错失大客户是何原因，忙季人才流失的教训，等等。
孩子们的尖叫声中，只见陶三章神气活现的走进休息室，背了个大大的旅行包，牵着个十来岁女儿有说有笑，他的太太紧随身后，拉着个男孩。看样子是举家度假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