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防将军府,偌大的宅邸,大约有十几进院落,若说桃花源的梁府是富贵别院,这里便是标准的王侯宅邸。
将军府前面是威严森森的衙门,后面则是起居的内苑和花园。
萝涩在西边的偏门候着,她来的不算早,已有一堆婆子下人候在此处。不少人推着新鲜蔬果、也有酒家新沽来的汾酒。
到了上工的时辰点儿,司阍老头前来应门,出来个管事嬷嬷,插着腰一番告诫叮嘱:
“今儿是孙少爷的好日子,老爷少爷都欢喜,但凡有些头脸的大人老爷都到了,平日我也不管你们,凭谁今日出了错,咱们将军府是翻脸不认的!”
挨各报上自己名字,然后检点清楚,管事嬷嬷才肯让人进去,等轮到萝涩了,她将手里的干果递了递。
“这位是萝涩姑娘吧,王大婶托我过话儿,瞧见你就引你进去,跟我走罢”
管事婆子知道她,不等她开口,便喊她进门。
“谢过嬷嬷,那王大婶往哪里去了?”
萝涩跟在她的后头,不免多问了一句。
“孙少爷不知怎么得,今儿一直哭闹不已,怎么哄都哄不好,奶也不肯吃,哭得嗓子都哑了,一会儿筵前还得走个抓阄仪式,老爷发了火,但凡是亲近的婆子,都赶着哄娃娃去了”
萝涩心里一咯噔,直叫不好,这娃娃要不配合,她这里的戏也唱不起来呐。
她来不及多想,一路走过金粉彩画、极其华瞻的垂花门,进了一处楼阁高耸,雕梁飞脊的大院子。
仰头是一块四方天,二楼高台上搭着戏台子,飞金汉瓦上书“纂正乾坤”四字。萝涩将左右两侧联再读来:
离合悲欢演往事,愚贤忠佞认当场。
萝涩心下默然,无奈摇了摇头。
“你只在这里呆着吧,前头贺完,老爷会带宾客上这里听戏,听戏前还要抓阄嘞,我得准备东西去了,待会小孙少爷来了,你家王大婶也跟着来,别急昂”
管事嬷嬷说罢,便丢下萝涩,顾着自己忙去了。
她走到戏台下,指挥着丫头婆子拿着各色小玩意出来,摊在桌案上,那桌案是用六张八仙方桌拼起来的,又宽又长。
萝涩放眼看去,果真什么都有,笔墨纸砚、四书辞赋、金银算盘、最是齐全的,恐怕是、枪、剑、戟、斧、钺、钩、叉这十八般武器了。
果然是武学世家,对于武艺看得更为重些。
等上头堆的东西多了,连葱蒜稻谷,猪肉馒头都摆了上,她趁人不注意,默默将手里的干果锦盒也放了进去。
小半个时辰后,人声渐沸,脚步杂乱,一个婆子匆忙来回的跑着,一面喊道:
“往戏台来了!”
齐刷刷的,仆人丫头都退到了一边儿,等为首的何嵩将军龙骧虎步,精神矍铄地阔步而来,他们皆伏地跪迎,萝涩一见情形,也一并跟着跪下。
宾客自有丫鬟引着,分落位次,后捧上香茗果盏,点上水烟旱烟,一并要求都是分着人的,可见朱门威仪和繁琐谨慎的请客规矩。
“劳各位阖第光临,我老何是武将,是个粗人,说不出啥漂亮话儿来,只今日长孙何藻周岁,各位一道吃酒看戏,与我这老头子乐呵乐呵!”
何嵩率先发言,声如洪钟,十分有气势。
“敬陪末座!”
场下没一个人身份地位越的过他去,自然拱手抱拳,尊他为先。
“乳娘!去吧藻哥儿抱来吧”
王乳娘是王大婶的胞姐妹,她面色露着为难之色,只碍着这么多宾客没法说。
虽然一般大户人家的贵公子不止一个奶娘,可这小贵孙嘴儿刁,只吃得惯王氏的奶,故而一周岁了,全靠王氏一人供着。
今日不知为啥,怎么哄他都不肯吃奶,即便已饿得哇哇大哭,早上把全童州城下奶的女人都接来了,小娃娃跟头倔驴似得,一口也不吃!
王乳娘去抱了何藻来,还没抱到何嵩跟前,小娃娃的嘶哑哭声已震天响了。
抱到何嵩面前一瞅,怎么哭得脸得青紫了?他当即拉下了脸。
好死不死还有不会看三色的蠢物,笑着去拍何嵩的马屁道:
“小孙少爷这哭声响亮啊!日后必定又是一员威武杀敌的大将呐!”
“啪嚓”一声,何老头砸了手边的茶碗,瓷盏在他手心被捏碎,可见功力。
场下霎时都噤了声。
何嵩是一个要面子的人,虽然对何藻心疼极了,却不愿传一个溺爱孙儿的名声出去,故而,他还是逼着乳娘把娃娃放到桌案上去,抓阄照常进行!
可怜何藻饿得半死,越哭越饿,还要叫他抓阄,他一屁墩坐在案上只顾着哭嚎,凭谁哄他都没有用处。
逗引他的婆子,一会儿拿着小刀小剑,一会儿拿糖霜果子,没一样叫他买账的,倏得,小娃娃像是闻见了什么,停止了哭声!
他抽抽噎噎,转动乌黑的眼珠,双脚并用地向萝涩手边的干果盒爬来。
呼,萝涩总算松了一口气。
何嵩一瞅着抓阄有门,也情不自禁的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着心爱的大孙子朝着一只做工精美的五棱木盒爬去。
何藻拿肉乎乎的小手挡开盖子,抓起当中那只红枣夹核桃儿,就往嘴巴里塞去,红枣太大,他塞不进去,只糊了一嘴的口水上去,却径自嘬的十分开心。
萝涩原问王大婶要的东西,就是王乳娘的奶水,用奶水和核桃仁一起熬煮入味,她打算想用奶香吸引小娃娃。
可今日小娃娃不喝王氏的奶水,让她十分担心自己的计划会流产。
那么现在看来,应是昨个儿王氏吃了啥何藻不喜的吃食,让她的奶水变了味道。现下小娃娃肚子饿得不行,碰上这核桃上的一点奶味,也能叫他这般开心得吮吸。
“这是什么?”
何嵩那手指点着东西,拔声问道。
婆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放上去的。
萝涩福身行礼,温声细语道:“回将军话,这是桃花渡梁宅送来的贺礼,只是我方才不慎遗落在这里,还不曾贺与您哩”
“哦?叔夜送来的?哈哈哈,这小子还会送我礼呐,送的什么玩意,是葱段大蒜还是辣椒酱呐?”
一滴冷汗挂在后脑勺,萝涩再次刷新了对梁叔夜的认识。
自有婆子抱着何藻到何嵩跟前,萝涩捧着东西一道跟了过去,她将东西一递,笑盈盈道:
“将军,这叫五福松鼠,里头是些干果”
“哟,是个新鲜玩意,瞧瞧,上头还有只小东西,哈哈,别说,还挺逗乐的”老将军年岁渐长,反而多了几分童趣之心,仔细翻看了两眼,点点头。
“这花生加桂圆,是花开富贵;这金丝蜜饯和冬瓜霜糖,是甜甜蜜蜜;这柿饼和桔饼,是事事吉祥,这胡榛子和核桃,为六六大顺!”
萝涩一样一样挨个介绍,口中吉祥话儿不断。
周遭的人显然被她引起了兴趣,不少人头颈伸得老长,想看看这盒五福松鼠的干果礼盒。
“等等,前面的不稀奇,老夫平日也听过,但这胡榛子加核桃,为啥是六六大顺?”
“核桃念起来同祸逃,胡榛子另有别名,也叫开心果,您看这里一共六个开心祸逃,岂不是六六大顺么?”
萝涩拣着一个大核桃递给他,笑意盈眸。
“哈哈哈,是这个道理,不过也算牵强!那剩下这个你好好说,说的好有奖,说不好——罚!”
萝涩捧起香榧子,巧笑道:“这个叫香榧子,第一年开花,第二年结果,第三年才成熟,人也称三代果,加上冬瓜糖嘛”
萝涩顿了顿,逗着边上的何藻笑了笑,后拔声道;“便是三代同堂!”
何嵩愣了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眉宇间皆是喜色。
众人一听,哟,这个小丫头不得了,竟捧得这老头这般开心,吉祥话谁都会来一车,却没一个像她那样说的动听,说到人心坎里去。
“恭喜恭喜,恭喜何将军麟孙绕膝,共享天伦呐!”
一片人站起身,笑着抱拳恭贺,吉祥话如声浪般涌来,这锦上添花的热闹,叫何老将军愈加开心,热闹的气氛也瞬间推到了高潮。
萝涩自个儿露了脸,也为着梁府挣了脸,何老将军却也没忘了他的承诺,乐道:
“丫头你讨个赏吧,方才老夫便说了,你若说的好便赏你!说吧,要些什么?”
萝涩不傻,现下正是高兴的时候,她要转了脸儿,来哭一场窦娥冤,非叫人丢出去不可。
故而笑道:
“萝涩仰慕将军威名,将军为国征战沙场,赫赫军功,小丫头不敢讨赏造次,只盼着您答应,空闲时候叫我做一桌菜给您吃,您若吃得好,便是丫头我最想要的赏赐啦”
这话听着新鲜,何嵩原以为她不过讨些金银钱财,便乐了,问道:
“你做饭给我吃?”
“是,萝涩是梁府的厨娘,伺候梁世子的”
“哈哈哈,怪不得怪不得,叔夜那小子还藏着这么个宝贝丫头,你能伺候他的口味,那老夫还是得尝一尝的!”
萝涩垂了垂眼睑,嘴角敛着笑意,轻了声:“将军莫答应得太快,我还是有要求的——”
“哦?你还有花头呐?”
“是,我想在自己家里烧菜给您吃,都是农家菜,您可来吃?”
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何嵩觉得这个丫头十分对他胃口,机灵鬼怪,又不卑不亢的,说得话句句动听,叫他那副杀生予夺的铁石心肠,也软了下来。
“我何家祖辈也是地里刨食的庄稼汉子,这有啥子,承蒙皇恩浩荡,才有今日”言罢,他作礼遥敬北方,后道:“许多年吃不着地道的农家菜咯,你可不要叫我失望呐”
“那是肯定啦,我家院子还有大枣树,平日摘了枣子,拿刀切开,在里头添上核桃仁,再刷上细砂糖,吃起来可甜可香了”
萝涩指了指何藻双手捧着的东西,那个红枣夹核桃儿。
“竟然还有这种吃法,核桃、红枣……何藻?”
何嵩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巧宗,大笑着感叹道:“萝涩丫头,你与我何家有缘,你我今日有缘呐!”
“老爷子,你不如收了这个丫头做个义孙女,弄璋弄瓦,凑个好字呗”
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出声,给何嵩出了个主意!
萝涩心里咯噔有些慌乱,她怕会急功近利,今日一步登天,反倒叫人厌烦落了下乘。
何嵩回味了一番,又见萝涩慌张躲闪,并没有流露十分功利的神色,便佯装犹豫拉下脸来,扭头去问儿媳妇:
“姜氏,你意下如何?”
一直默默坐在身后的姜氏站起身,水獭缎面的对襟袄裙,珠圆玉润,面相慈和,她看着萝涩笑了笑,如清风拂面,檀口微起:
“媳妇也挺喜欢这个丫头的,藻儿独生,日后难免娇惯些,寻个义姐照料,想必能避过那些纨绔子弟的恶习”
何嵩闻言十分满意,点头道:“正是,我乃武学门第,断学不得那架鹰遛狗,眠花宿柳的恶习,这丫头来自农户,机灵乖觉,又与藻儿有缘,不如趁着今日老夫便认下了!”
看着萝涩,何老爷子得意得扬了扬眉:
“怎么小丫头,高兴傻啦?
萝涩呆住了……
这是坐了窜天猴,要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