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玉从马车上下来,回过神,去搀上官问夏。
有不少暗中跟着马车过来的人,在看到上官问夏下车时,都纷纷睁大了双眼。
“怎么回事,不是说是沈自初吗?怎么会是个小姑娘?”
墨玉微微挑眉,拉着上官问夏的手紧了紧,小心的帮她提着裙角,嘴角微勾:“小心些,这郊外的路不好走。”
风中夹带着那只有墨玉能模糊听清的话语——
“这是谁?怎么不是右相?”
“师徒俩就一俩马车,一个下车看看透,车却又人守着,怎么不可能是他?”
“听闻玉姑娘与尚阁老的孙女交好,可是尚小姐?或是卫将军的妹妹?”
“哼,那是八公主……”
当上官问夏的身份被人瞧出来之后,就没有人再这样肆无忌惮的跟着了。没有人敢妨碍两个小姑娘行事,毕竟一个是无所顾忌的公主,一个是胆大包天斗的苏晚晴和杨曼儿这两个长安城中最风光的贵女纷纷落败的玉姑娘。
有些人离开了,那是冲着沈自初来的。有一些墨衣卫悄悄的离队跟了过去。
有些人留了下来,他们想要看看墨玉想要做什么。
或许有人已经猜到了,杨氏今日被流放,她今日看了杨世谦被砍头,或许还想再“送”他的家人一程?
或者有人对沈自初有所不满,放着自己的徒弟去瞧昔日政敌的斩首之刑,现在还让自己的徒弟领着一个高贵的公主来为罪臣之后送行。有不少人在瞧着墨玉和上官问夏的动静,摩拳擦掌的想要将这一幕幕都看仔细了,回去禀告自家主子。
但是当他们看到墨玉吩咐人那出一口大铜锅架在桌上时,都愣了。而当他们看到那些被摆出来的新鲜食材之后,则都石化了。这是要做什么?不是要为杨氏后人送行吗?这是要看他们吃生菜生肉吗?
那些刚刚还对沈自初放任自家徒弟逞凶的行为而愤愤不满的人,都愣愣的看着这一幕,这是做什么?这算是羞辱吗?就因为人家曾经的一个失误让你茶点病的死掉?
这个想法流过众人的脑袋,然后他们瞬间想起了杨世谦的落马,和与他斗的不可开交的沈自初之间的故事,仿佛,最开始,就是因为这两个小女孩之间的争斗……
仿佛get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又有不少人转身回去了。
而剩下的那些都十分沉着冷静,但是也不乏因为他们是在刑场跟过来的,他们看到了玉姑娘维护杨曼儿的场景,下意识的,他们就觉得,玉姑娘不是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的人。
就在四方涌动的时刻,墨玉正温着酒,和上官问夏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这话。而就在这个小小的三里亭,那拖着沉重的锁链的一行人,远远的从城门走了过来。
上官问夏和墨玉站了起来,两人站在三里亭外,静静的看着那一众人慢悠悠的朝这里走来。
虽说已经入秋,但是午后的日头还是晒人的很。原本流放就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若是人不多,被派了这项活的官兵,能从不是满门抄检的犯人家里捞一点油水。
可是杨世谦的家人太多,就算除去了仆役,也还有长长的一溜。杨世谦的家财尽数充公了,也额不会有人为他没来大殿,所以这也是一项最苦最累的一次行程了。
上官问夏的眸子一下子就注意到了那个低着头的少女。以前每次见她,她都是骄傲的仰着头,就算没有苏晚晴那样光彩照人,也是一个娇俏可人的小姑娘,可是现在身上却一点也找不到和原先的一丝相像了。
“去。”上官问夏抬了抬下巴。
一名宫人会意,小步的朝领队的官兵走去,小声的说了几句,还回头看了一眼三里亭。
那些官兵面露惊讶,在得知上官问夏和墨玉的身份之后,多一点也不问了,带着宫人拿去的酒菜和赏银走到一旁的树下吃了起来。
这里有上官问夏和墨玉的护卫在,他们也不怕犯人会被放走,所行的大大方方的给了公主与玉姑娘一个面子,让她们与这些犯人吃一顿送行饭。
杨曼儿搀扶着方才墨玉在刑场看到的妇人,她是杨世谦的夫人,母女俩皆茫然的看着站在亭子里的两名少女。
才多久?只有几个月吧,她竟然连抬脚走到她们的面前也做不到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世事无常吗?
杨夫人拍了拍杨曼儿的手,叹了口气,“公主与玉姑娘既然来送你,你便去与她们告个别吧。”
至于她……她曾经对那个女孩做过不该做的事情,还是……不要去面对了吧。
杨曼儿的脚往前挪了挪,可还是胆怯的缩了回来,她如今这个模样,如何与她们站在一处?她心中的自卑感涌了上来,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落了下来,她强忍着,回想着自己曾经的骄傲与荣耀,不愿让死去的父亲蒙羞。
上官问夏皱着眉头,“她怎么成了这个模样?”
“在这里等我。”墨玉拍了拍她的手,抬脚走下了台阶,缓缓的的走到了杨曼儿的面前,“作为杨大人的女儿,就算他伏罪,你也不该让他的脸面被人踩在脚下。”
杨曼儿猛地抬头,眼眶红红的看着恶魔与,咬牙倔强的说道:“我没有!”
墨玉平静的对上了杨曼儿的双眼,只是没多久,杨曼儿的头还是低了下去。
“作为一个女孩子,应该时刻保持你的体面,每一个女孩子,都应该是优雅而美丽的,就算卑微到了尘埃,也不该是任人欺凌的,别忘了你的父亲是谁!”墨玉拍了拍手,“来人,伺候杨小姐,杨夫人更衣。”
杨曼儿茫然的抬起头,咬着嘴唇不说话,杨夫人叹了口气,拉起杨曼儿的手,两人柔顺的跟着上官问夏的宫人走到马车里了。
墨玉目送母女俩进了马车,转过身,也不理会那后面的一众小妾和庶子庶女。在她看来,自甘为妾的,都属于可以无视的存在。而那些妾生子,也是同样的存在。
上官问夏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不是不知道她的性子,怕是方才还以为你想要折辱她呢。”
“我准备的,不是绫罗绸缎,只是普通的布衣,至少,要比她们身上穿的那些要好得多……”墨玉怜悯的看着马车的方向,在这个时代,你享受了家族带来的荣耀,同样也要为家族的覆灭做出相应的代价。
“玉儿……你在照顾她的自尊心?”上官问夏不敢置信的看着墨玉。
“嗯,每一个女孩子,都值得被温柔以待,我们,是世界上最除了父母亲人以外,最接近的人啊。”墨玉笑着转过头,看向上官问夏。
上官问夏被墨玉眼角带着的温和笑意闪了闪,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此时此刻的墨玉,才是真正的她……
从马车上下来的杨曼儿和杨夫人依旧有些手足无措,她们看着身上已经被换好的衣裳。没有之前自己以为的羞辱,没有那些不符合自己如今身份的东西,没有那些出了长安城就会惹来灾祸的贵重首饰。
有的,只是简简单单到,她们家里的下人都不屑于穿的荆钗布衣,可是却在此时此刻,将她们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修补了一点点。至少,不是每个人都那么无情的……
而在她们听到墨玉和上官问夏说的那句话时,母女俩的眼眶就已经蒙上了一层泪花。
见到母女俩换好了衣服,墨玉就没有和上官问夏讨论那些话,她的眼中带着清浅的笑容,抬手做了个“让”的手势,“北地严寒,我这里有一项御寒速食的菜式相授,两位请。”
杨曼儿和杨夫人对视了一眼,相互搀扶着,小心翼翼的走上了台阶,仿佛害怕将这石阶踩脏了。
上官问夏觉得眼睛有些酸,闷闷的坐在了主位上,让她身后的宫人给她摆筷添碗。
墨玉笑着坐在了上官问夏的身旁,抬手请杨曼儿和杨夫人坐在另外的两个空位上,熟练的给自己摆了碗筷,还顺手递给了母女俩一份。
母女俩看着墨玉流畅的动作,鬼使神差的就坐了下来,可是才一落座,又觉得屁股上烧的厉害,想要站起来。
两人的不安与局促落入了摸鱼的眼中,她却仿佛没瞧见一般,将手边的的胡椒粉洒进了除上官问夏以外,每个人的酱料碟中。
“这是胡椒粉,其中好处,你们尝了便知道了。我来教你们怎么用这锅……”墨玉抬着手,简单的指点了几下,母女俩就明白了这口锅是怎么用的。
可是才明白,墨玉就夹起了一片生青菜,放入了锅里。筷子轻轻的抖动,很快就将熟了的青菜放进了自己的碗里,蘸了酱料就吃了起来。
“动筷吧,公主不能吃肉食,便用这分隔出的小锅,肉食要多涮一会,免得不熟。”墨玉飞快的夹着隔着菜食吃了起来,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位“客人”的僵硬。
上官问夏也忽的明白了墨玉的意思,低着头管自己吃了起来。可是两个东道主这样的待客之道,却让这对母女放松了下来。她们对视了一眼,小心的夹起了桌上的青菜,学着墨玉的模样,慢慢的涮着吃。
刚开始还有些不熟练,但是没几筷子就将这其中的门道学了个全。墨玉也不给她们布菜,见她们之吃蔬菜,也不说什么,只自顾自的填饱自己的肚子。
杨曼儿终究还是个孩子,她扫了墨玉一眼,小心的探出筷子,试探着去夹桌上的肉片。那带了肉汁的汤底,实在太馋人了。
墨玉对此完全没有反应,就连上官问夏也熟视无睹,两个人都自顾自吃的很开心。
原本就不是一路人,也说不上什么话,反倒形成了四人对坐大快朵颐的一幕,这让暗中观察的“眼睛”差点兜不住自己的眼珠子。
这里开动的时候,就有人将三四个锅子,连着一些食物,分别送到了那边站在太阳下的其余人手中,教了他们如何使用,便离开了。
上官问夏带来的宫人没有墨衣卫这样淡定,纷纷惊讶的看着这一幕。公主和右相家的玉姑娘,押送犯人的官兵,被流放的犯人,就这样诡异而和谐的散落在四周,一起……吃火锅?
有人将这里的场面传了回去,皇帝听了,也只是愣了愣,便继续看奏折了。
而至于宫外的人,则都觉得带着八公主干出这样“出格”之事的玉姑娘,是一个奇女子。可是,奇在哪里呢?没有人说得出来。或许,都是不愿意说。
因为,他们不会去向已经落败的人示好,不落井下石就很不错了。
反倒是朝中的清流,却在暗中夸赞墨玉的品性高洁,连带着已经高人一等的沈自初,又托上了一个台阶。
而城外的百姓却是第一眼瞧见的,至于这其中对墨玉,以及沈自初的好意,却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才显露出来它们的必要性。
简单的一顿饭很快就结束了,墨玉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给杨曼儿和杨夫人各自倒了一杯。上官问夏拿着茶杯,和墨玉一同,向母女俩敬了一敬。
“此去,一路顺风,保重。”
杨曼儿的眼泪还是没能忍住,滴溜溜的落了下来,她嘴里香甜的酒,也变得苦涩难以下咽。墨玉抽出一块手帕,递了过去,“别忘了,你永远是骄傲的杨曼儿,就算落进了尘埃,也不该任人欺辱。”
杨曼儿一愣,沉默的接过了墨玉递来的手帕,低低的说了声“谢”。也不知道是谢她的手帕,还是谢她此刻的尊重,或者说先前在刑场时的帮助。
墨玉顿了顿,吸了一口气,对杨曼儿露出一抹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已为你们备好行囊,胡椒粉也准备了不少,北方寒冷,千万要保重好自己,陛下没有要你们的命,就不会有人要你们去死,好好的活下来,连带着……的那份。”
杨曼儿站在桌前,低着头,听到这句话,忽然拉着杨夫人走出了亭子,可是那脚步却猛地顿住了,“沈玉,我原本以为,你……算了”她转过身,满脸是泪的脸上,带上了一抹笑,“我杨曼儿,但行人事间,便不会忘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