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就有言官参了礼部右侍郎季常教子不严,不堪胜任侍郎一职。
沈自初沉默的站在一旁,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到一半,而他的沉默,也让更多人参奏了季常。
皇帝扫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季常叫了出来,让他好好的管教一下自己的儿子,然后就轻轻的放过了。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季常是升任无望了。
墨玉在得知这桩事情的时候,正躺在芙蓉园的湖边喂鱼。初春蹲在一旁,正给墨玉捏着腿,以往墨玉最不喜欢初春做这些杂事,但是这些天跟着上官问夏和尚寻香、卫幼蕊跑了太多地方,累得很,也不拦着初春给自己按脚了。
那三个女孩子很喜欢笑红尘放松的氛围,但是墨玉不会让她们在里面呆太久。到底是大家的女孩子,总是呆在这样的地方,不合规矩。皇帝大约也是知道的,但是他不说,不代表她可以常常带着上官问夏混迹在这里。
“上回我吩咐下去的花灯可做好了?”墨玉起身,挥了挥手,让初春停了手,拿起桌上的莲子羹吃了起来。
“回姑娘,已经做的差不多了,大约明日就能送来,还有五日就是六皇子与八公主的生辰,还来得及。”
墨玉拌了拌碗中的莲子,轻轻一笑,“让人今晚就送来,不拘多晚,今夜我要看到。另外,这是我送给公主的,六皇子那边……自然有皇后娘娘料理。”
初春不聪明,但是她够忠诚,并且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谁,从不会反驳墨玉的命令,这次也是如此,而这天过后,她也的确不再提起六皇子了,仿佛从未认识过一般。
这天晚上那个,墨玉和沈自初观察星辰的知道半夜,两个人都有些困了。
墨玉有点失望的看了一眼门外,看来今晚还是没能送过来。而当墨玉准备回自己的院子睡觉时,初春匆匆的走了进来。
“姑娘,灯做好了,姑娘笑着就要瞧吗?”
墨玉回头,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侧着头,看向沈自初,“师父,玉儿给你准备了惊喜哦!”
弯腰收书的沈自初一愣,顿顿的看着墨玉,他好像猜到了什么,却又好像什么也没猜到。
墨玉对沈自初偶尔的失神从不在意,她家师父就算在战场上发呆,她也不会担心,因为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啊。
沈自初看着墨玉匆忙的走来走去,然后瞥到了站在一旁努力的装空气的赤阳,他觉得自己仿佛有什么东西是应该知道,却不知道的……
“师父,抬头!”墨玉不知道什么时候轻身上了墙头,她身上穿着的还是那一身家常的道袍。
白色的衣角在风中纷飞,像一朵绽开的百合花,纯洁而美丽。她站在月下,恍惚中与记忆之中的某个身影结合在了一起,沈自初的呼吸一滞,然后他就看到了墨玉身后升起的一盏孔明灯。
灯上写着字,很幼稚,就像孩童之语,幼稚,但却又纯真。
“师父是世上最好的师父,师父要长命百岁,岁岁安康——”墨玉站在墙头,宠沈自初摇着手。
于是,沈自初发现,自己的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围了一群墨衣卫,他们的手上都拿着一个黑黢黢的东西,墨玉的手一扬起,他们就打开了这个东西的盖子,有发光的东西飘了出来,是萤火虫!
沈自初彻底愣了,这个时节,怎么还会有萤火虫?
那是一片荧光的海洋,身体的每一寸角落,都充满了光亮,那些渺小的,却又庞大的小虫子,渐渐的散开,将整个院子都填满了……
原本只点了一盏灯的院子,被这些萤火虫照亮了,墨玉弯着眼睛,站在墙头,冲沈自初笑着,“师父,我看了师母的手账,她很想为你办这样一个生辰呢!”
沈自初猛地一震,他看着墨玉,他抬起手,用力的咳了起来,可是双眼却依旧死死的盯着墨玉,仿佛要看穿她的身体,看到那一个已经消失的人。
墨玉见到这样的沈自初有些诧异,她跳下了墙头,那宽大的衣袍散了开来。沐浴过之后才来观察星辰的墨玉并没有穿太多,下来的时候也太快,以至于那一双包裹在浅口绣花鞋中的小脚露了出来,像是百合的枝干……
沈自初闭上眼,嘴里泛起一股甜腥,他咽了口口水,嘴角微勾,朝墨玉伸出手。
墨玉担忧的走到了沈自初的面前,将脑袋放在了沈自初的手心下,有些紧张的抬起头看着沈自初,“师父,师母也想给你做一个孔明灯,可是玉儿不知道她想写些什么,自作主张了……”
沈自初微笑着摇头,手掌轻轻的摩擦着墨玉的发顶,“乖~”
墨玉一愣,嘴角的笑容也淡了一些,她低着头,抱住了沈自初的腰,“师父,玉儿是不是做错了?”
沈自初苦笑一声,他看着院子里的萤火虫,它们已经飞走了不少,可是墨玉养的又多又好,还剩下不少,整个院子陷入了一个绿色的海洋,像是仙境。
“她还活着时,就说过想要住在这样美丽的地方,我终究是食言了……”沈自初轻轻揉着墨玉的头发,嘴角染上了一抹红色,眼中满满的都是忧愁。
“师父不要难过,师母不会高兴的!”墨玉仰起头,在看到沈自初嘴角的红色时,愣了愣,急急的拉着沈自初的袖子,想要开解。
沈自初摇头,默默的用手指擦去了那一点血迹,“不要多想,回去睡觉吧,为师……想要与你师母多聊一会……”
墨玉一怔,然后露出了了然的笑容,“嗯,我要赤阳备了厚被子和睡榻,师父让他拿出来,你就躺在院子里,不过不能躺太久,我让人备了一点炭火和汤水,师父记得要用,不要着凉了……”
墨玉絮絮叨叨的交代了很多,沈自初都耐心的听着,只是眼中却好像什么也盛不下。
墨玉说到什么都挤不出来了,担忧而殷切的看着沈自初,“师父……”
“回去睡觉,病还没好,小心明日起不来床。”沈自初伸手,刮了一下墨玉的鼻子,给了赤阳一个眼神。
赤阳低着头,老老实实的走到了墨玉的身前,“姑娘,先回去休息吧。”
墨玉皱着眉头,眼中盛满了对沈自初的担忧,可是却还是被沈自初坚定的送了回去。她嗲着初春,闷闷不乐的走在园子里的小道上。原本景致不错,很得墨玉喜爱的小道,此刻刊载眼里也是令人烦躁的。
墨玉扫了一眼打着灯笼走在前面的赤阳,又回头看了一眼,犹豫了片刻,才小心的问道,“赤阳,你跟着师父的时日长,师父这是生气了吗?”
赤阳的手一顿,背对着墨玉的脸上也显示出了不解,“主上平日里也思念已经亡故的主母,可却从未像今日这般……”
赤阳觉得有些不太寻常,可是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主上是不高兴吗?不对,他是高兴的。可是他真的高兴吗?赤阳又不确定了起来。
墨玉低着头,默默的跟在赤阳的身后,一步三回头的,终于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赤阳将灯笼交给了初春,他看了一眼有些无措的墨玉,到底也曾经跟了她不少时候,小声的劝慰了几句,然后就打算回去了。
“回去守着师父,不要叫他着凉了,一定要让他盖被子,炭火也点起来,这时候夜里凉的很!”墨玉看着赤阳转过身,不由得又提醒了一句。
赤阳恭敬的应了,然后脚步匆匆,回去照顾他家主子了。
墨玉看着赤阳的神一样消失在夜色之中,这才转过身,带着初春回到了房里。
“姑娘可要姜汤?外面有露水了。”初春进了屋,就将灯笼熄灭了,随手将灯笼放在了一旁。
墨玉静静的看着那盏灯笼,叹了口气,“不必了,我是习武之人……”墨玉顿了顿,将准备出去的初春叫了回来,“还是煮一碗吧,再加一碗,送去给师父喝。”
初春应了一声,便下去煮姜汤了。
墨玉叹了口气,推开了窗户,远远的看着沈自初的院子的方向,眼眸漆黑如夜,叫人看不透。
喝了姜汤,墨玉感觉到身上回暖了,就脱了衣裳准备睡了,只是眼睛闭着,却怎么也无法入睡,脑中满是方才沈自初的模样。墨玉觉得有些难受,无论是对“同胞”的爱人,还是对悉心教授她长大的师父。
最后,还是没能睡着,墨玉坐了起来,暖和的被子盖了一半,手指微凉,她将手伸出了床帐。夜更深了,寒气也越重了……
墨玉闭上眼,推开被子,将双腿盘了起来,默默的修习沈自初教授的内功心法。一直修习了大本夜,墨玉再次睁开眼,已经天亮了。
初春已经习惯墨玉的起居习惯了,这个时候还没有过来,墨玉也没有叫人,自己换了袍子,就往沈自初的院子走去。
太阳还没有出来,这时候的空气还带着微微的寒意与潮湿,裸露在衣服外的小手感觉到了一丝冰凉,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墨玉将手缩进了袖子里,许是知道这个状况,她也没有梳头,任由那一头青丝散落下来,倒是将脖颈给遮挡住了。
没有梳头的墨玉,也没有了平日里的那一股傲气,就像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姑娘,从醒来之后,要去找自己最亲近的人诉说昨夜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是吓到了,或是觉得很有趣。
墨玉踏进院门的时候,昨晚的那些萤火虫早就没了。
她静静的站在院门口,看着那站在院中央的沈自初。
沈自初和昨晚没有什么区别,依旧是飘飘欲仙的白色道袍,头上梳了一个道髻,有用一根黑檀木簪固定。就像是,她依旧站在他身旁,听他讲天上的那些星宿,那姿势,仿佛从她离开后,就没有变过。
墨玉的眼睛顿时就红了。
沈自初的身旁点了一个还在工作的碳炉,但是那一点点的热气根本传给他一丝。他的脚旁也摆了一个做工精致的睡榻,上面搭了一床厚厚的被子,可是一瞧就知道从未用过。
墨玉撇过头,然后又看到了桌上的东西。那是一碗黄色的姜汤,和她昨晚吃的一样,可是那模样,完全不像是被用过的。不用碰,她都知道,这一晚姜汤,已经冷的不能再冷了。
而姜汤的边上,也摆了一个汤婆子,还有放在食盒里的汤盅,昨夜没有吃过的长寿面……
“师父……”墨玉开口,不知道为什么嗓子却哑了,她的眼眶红红的,站在门口不敢瞧沈自初一眼,攥着自己的衣角,像是被抛弃了的小兽。
沈自初仿佛才回过神来,僵硬的脸缓缓的转了过来,在看到墨玉的那一刹那,才逐渐牵起一抹熟悉的微笑,“玉儿……”
只是,沈自初才一开口,他的嘴里就涌出了一口血,带着黑色的血块,夹杂着红色的鲜血……
墨玉被吓到了,她定定的看着沈自初,然后尖叫一声,朝沈自初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沈自初的衣角,用力将他往一旁的睡榻上拉去,“师父你在做什么?你快躺下来啊——”
墨玉的声音衣角带上了哭腔,她的眼睛红红的,努力的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她发现,原本怎么都敌不过的师父,这次竟然这么轻易的就被她拽到了睡榻上,然后乖巧的躺了下来。
墨玉愣了愣,然后伸出小手去探沈自初的额头。
是滚烫的。
墨玉的手抖了抖,她咬着嘴唇,狠狠地砸了一下睡榻,然后快速的给沈自初盖上了被子,伸手去摸一旁的汤婆子。还是热的,她也顾不上汤婆子上为什么会有那些砸痕,只急切的往沈自初的脚下埋好,转头瞪着赤阳,“去,将炭火多拿些来,着人去为师父告病一日,吧柜子上红色的药瓶取来,拿左起第三格的第四张药方去煎药,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