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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好不容易摆脱那个臭道士,在这青楼里勉强可以松口气,你还不让我玩一会儿?”阿蛮举着拨浪鼓敲得咚咚咚直响,“你看,我就说该来京城,多有意思。”
“你快别提那个臭道士了,才出青丘就碰见这么一号人,真晦气!”屠酒儿皱着眉从阿蛮手里把拨浪鼓一把抢过来,朝她晃了晃,“就这么个破玩意儿,你就满足了?没出息。”
阿蛮欲言又止,可只能鼓着嘴巴低下头。
没办法,谁叫这些东西都是屠酒儿给她买的呢?她可不能得罪这位金主。
话说她们俩当时为了躲那个道士,慌不择路地一头扎进了这家京城最大的青楼,老鸨第一次看见屠酒儿那张脸的时候眼睛都在发光,举着两大箱金银珠宝就扭着膀子甩着手绢来苦劝,求她留下做这里的头牌。屠酒儿自己也觉着这地方有点意思,合了她那贪玩的念头,便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做了个卖脸不卖身的艺倌。
虽然屠酒儿的琴棋书画远不如其他艺倌,不会弹筝不会跳舞更不会唱小曲儿,但单单靠着她那张活招牌似的脸,就让这家青楼的流水账活活翻了三番。这青楼高至老鸨,低至马夫,无一不把她当佛一样哄着供着,毕竟那兜里富裕了不少的月钱还都得感谢这位美人儿。
打杂的小厮一路小跑上楼,在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二位姑娘,快别吃茶了,先下楼吧,鸨儿说有事呢。”
“什么事?又想诓我,不说明白我可懒得动。”屠酒儿眼也不抬地抠手指头。
“这回可不是接客了,是真的有大事,”小厮嘿嘿笑起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当今圣上前几日不是亲自去古潭寺接太后与皇后回宫了么?起步时闹得满城风雨,姑娘们那时去了郊外踏青,许是没有印象。这不,他们恰是回来了,按律咱们小老百姓得全部出门,跪伏在大街两侧迎驾才好哇。”
“跪伏?”屠酒儿噗嗤乐出声出来,冲阿蛮笑道,“你瞧瞧,竟有人叫我跪呢。”
“三三。”阿蛮朝她挤了挤眼,示意她不要太张扬,以至漏了身份。
屠酒儿不屑地哼了一声,垂眼拿起茶壶倒茶,转而高声回门外小厮:“你走吧,告诉鸨儿我今日重病,地都下不了。”
小厮拿这尊活菩萨没法儿,他心里也清楚,鸨儿也没法儿,只得絮叨着嘱咐:“姑娘们不方便,鸨儿定是体谅的。只是姑娘们千万记得,闭紧房门安静待在房子里便好,千万不要开了窗,要是叫官爷看到那可就……”
“你啰啰嗦嗦烦不烦?”屠酒儿抄起一个茶杯就朝门框上狠狠砸过去,叮铃哐啷碎了一地的瓷片,“走开!”
那小厮再不敢多嘴,一溜烟跑了。
“哎,你这臭脾气,真真是叫那些贪恋皮相的人惯坏了,”阿蛮咂着嘴摇了摇头,“青丘的那些妖亦是,凡间这群俗人亦是。”
屠酒儿没搭理她,端着一杯刚倒好的滚烫茶水,慢悠悠地晃到窗前,不但把两扇窗户大大地打开,还嚣张地捧着茶直接跨坐在窗台上。
阿蛮向来知道屠酒儿的心性,顽劣,桀骜,执拗,目中无人,轻世傲物,越是叫她不要去做的事,她就越要去犯一犯,劝也是不会听的,故而也不打算费那口舌叫她听小厮的话关窗户了。
屠酒儿拈着茶杯盖子轻轻剐蹭茶杯壁边缘,拂开漂在水面的几片茶叶,腾腾热气飘绕于捏着杯口的指尖,却一口都不曾喝。她只是装模作样地端着茶,好似仅仅是为了喝茶而倚靠在这里看风景一般。
她还没有见过人间的皇帝。
有人曾说,但凡有点思想的东西凑成堆就必要争出个领导者,神界有神尊帝俊,仙界有仙尊玉皇,鬼界有鬼尊阎王,妖界有妖尊屠苍。而人界的人尊,凡人们似乎更习惯于称呼他为“皇帝”。
皇帝呀。
时间快到了,肉眼可及的住户统统都出了门,夹道跪了个整整齐齐。远处已可见到先行骑兵的影子,以及马背上拴着的那些皇族黄旗。
屠酒儿眨了眨眼,用杯盖有节奏地轻轻敲击杯沿。
他们愈走愈近。
愈走愈近。
最前面的明黄色奢华顶篷大轿里坐着一个壮年男子,看起来三十岁左右,轮廓硬朗丰逸,唇上留了一抹胡须,从他脑袋顶的冕旒与身上的盘领龙衮看来,这便就是令天下人奉之为主的当今圣上了。
在他后面紧跟着另一顶配色稍沉的大轿,中坐一位面色严肃的妇人,身着黑红主色的庄重服饰,手中捻一串佛珠,约摸是五十出头的样子。虽然她一张脸板的很死,但细看去,仍可从中解读出那年轻时不俗的风韵与美丽。
阿蛮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窗边,只是把自己的身影隐藏在了窗框旁,她指了指屠酒儿正看的那个老妪,道:“我听人说过,那就是从古潭寺接回来的太后了。先皇去得早,这皇帝十四五岁就登了皇位,继位时年纪小,大权自然落到太后手里。可这位太后不是他的生母,两人关系也不近,皇帝懂事以后心里肯定不舒坦,于是这两人一直在明里暗里争夺朝中主权。哎,皇家的事儿啊。”
屠酒儿笑了笑,没答话,又看向后面。
还有最后一顶,跟在太后的尾稍。
那里坐着一个纤瘦非常的年轻女子。
女子眼中带着不正常的水红,嘴唇染了病态的苍白,瞧那雅致的五官,本该是一位风华正茂的美人,但她此刻显然正受着疾病的苦扰折磨,变成了这副活不了多久的病秧子模样。肥大而华美的宫服在她身上万枘圆凿,精致繁重的头饰耳坠则与那张脸更加格格不入,她这样的人,似乎就该只穿一身淡色的简单薄衫,随意绾一下头发,抱着药碗瘫在床榻上静静等死。
“这是皇后,本是太后娘家的族亲,两年前被逼着嫁给皇帝。”阿蛮摇头晃脑的,在得意于自己的消息灵通,“我听说,太后就是为了给她祈福才去的古潭寺。可惜了,你看,挺好看的姑娘,结果身体也不好,皇帝也不宠。说是进宫两年了,皇帝只有在需要她帮忙做事的时候才和她搭两句话,连她的寝宫都没进过,怕是对她这太后族亲的身份芥蒂太深了。”
“你倒是摸得清楚。”
“得了吧,我可没有故意去打听,只是皇家这点破事儿,早就闹得京城人尽皆知了。”
“没意思。”屠酒儿撇了撇嘴角。
阿蛮耸了耸肩:“本来就没什么意思,哪儿有这青楼里夜夜笙歌有意思呢?别看了,咱们……”
她话还没说完,屠酒儿竟突然扬起拿着茶杯的手,重重一挥——
那茶杯乘着她故意送过去的力道,越过跪伏的百姓,越过重重叠叠的禁卫军,精准地砸在了皇帝右手边的木质扶手上。随着“砰”的一声巨响,茶杯瞬间被撞了个稀巴烂,里面还带着温度的茶水高高溅起,溅了皇帝满脸。
周围的禁卫军像是深夜树丛里被突然惊醒的麻雀,霎时间炸了锅,纷纷拔剑出鞘牢牢地护在皇驾周围,直接牵连起周边所有的军队与守卫,以及一头雾水的老百姓的深度恐慌与躁动。
“三三!”阿蛮张大了嘴,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屠酒儿歪嘴一笑,觑着阿蛮道:“这不就有意思了么?”
“是那个坐在窗户边的女人!”
“刺客在那!”
“听我号令,左翼绕后上楼,右翼轻功上窗,抓住那疯女人!”
“御林军办案——闲杂人等立刻躲开——”
“三三你!”阿蛮一看这地方眨眼间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又急又气,跺了跺脚,只得先嘭的一下变成画眉鸟儿,逃之前慌忙丢了一句:“我回头再找你!”
屠酒儿闲定自若,面不改色地目送阿蛮连滚带爬地飞走。她很快就被窗户和房门进来的两拨禁卫军擒住,戴上了手铐与脚镣,过程中没有半点反抗,乖顺地判若两人。
当她被几个壮汉滴水不漏的钳制到皇帝面前时,旁边那个禁卫军统领请示道:“陛下,刺客已拿住,是否就地处决?”
“就地……”皇帝心有余悸地接过宫女递上的手帕擦拭脸上的茶水,话说到一半,却在抬头时不经意间看见屠酒儿那张脸,目光霎时牢牢地钉在了她脸上。他舔舔嘴唇,眼睛眯了起来,竟露出了一丝笑意:“……姑娘,为何行刺朕?”
屠酒儿微微抬起头,没说话,却看向皇帝的身侧。
那位皇后已从大轿上下来,只是过于虚弱的身体使她无法长时间站立行走,此刻她正坐在一把木制轮椅中,眼底泛着病态的湿润,一瞬不瞬地盯着屠酒儿看。
只有在这么近的时候,屠酒儿才看清楚,她的右眼角下有一颗小小的红色泪痣。
牢门外涌入一群侍卫,踩着点规矩站成两排,后有一个侍女推着一把沉重的轮椅,木轮咯哒哒地摩擦着青砖地面,不疾不徐地来到了门前。
轮椅中坐着的自然不是旁的人,是白日里见过的那位病弱的皇后。
屠酒儿回头,看着她,突然笑了:“哟,是你,我还以为会是他。”
靳花初抿了抿嘴,其实不光是屠酒儿这么觉得,她原也这么觉得,像这种存着私心的暗地勾当,皇帝本不该委托她来,但其后一想便明白了,皇帝这是故意恶心自己。她只想安安分分过日子,但皇帝貌似总因为太后的关系给她找不自在。
靳花初暂且搁下那心思,开口的声音如她这个人外表一样的虚弱冰冷:“陛下困于身份,不便亲自来处理你,故而托我前来处理此事。”
她向身后瞥了一眼,紧接着便有一个侍卫上前,打开了牢门铁锁,后又有两人驾着一个疯疯癫癫的脏女人挤了进来,胡乱扔在了地上。屠酒儿看她倒在自己旁边,还嫌弃地暗暗捞了一把自己的衣摆。
“这个人会代你承下所有的罪名,逆悖也好,行刺也好。”靳花初轻轻垂眼,好似是叹了口气,“至于你,陛下说先安排在偏宫,择日再封你为妃。”
“这般草菅人命,你却行得如此自然,看来平日里没少做吧?亏心事做多了,早晚遭报应喔。”屠酒儿啧啧两声。
靳花初皱了皱眉,淡淡地看着屠酒儿,“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结果么?”
“没错,可也不妨碍你遭报应。”屠酒儿勾起唇角,懒洋洋地上下打量打量她的轮椅,若有所指,“哦,或者说报应已经来了。”
靳花初不为所动,面色仍毫无波澜:“我猜老天爷分得清谁是主动做亏心事,谁又是被动做亏心事,你说对不对?”
屠酒儿挑了挑眉,看着靳花初笑道:“看来你不蠢,又直言快语,我喜欢。”
“我却不喜欢你。”靳花初盯着屠酒儿,冷冷地沉声说。
那目光再无遮掩,直直露出其中的嫌恶之色,好像这监牢之中全是腌臜秽物,只有她一个是母仪天下的骄子,只有她一个是养尊处优的皇亲贵胄,而她对面的屠酒儿,只是一个流落风尘不择手段的卑贱婢子。
屠酒儿的笑凝固在脸上,半晌,僵硬的嘴角慢慢放平。她拖着铁链从草席上爬起来,一步一步走向靳花初,她的眼睛一直紧紧地注视着靳花初,靳花初也十分坦然地回视过去。
而那双魅惑人心的桃花眼忽然眯了眯。
“你会喜欢我的。”
屠酒儿这样慢慢地说着,瞳仁同时缩紧。
靳花初的眼睛里似是忽然蒙上了一层大雾,缭缭绕绕,混沌良久,半晌才逐渐消散而去。可那双眼睛依旧是朦胧的,像是沉浸在一场再也醒不过来的梦中,永无法脱身。
屠酒儿不屑地笑了笑。
没有谁能抵挡住狐族的媚术,妖都不能,遑论凡人。
而对这个皇后做出这样的举动,也没有什么要紧的理由,无非就是好玩罢了。谁叫她说她不喜欢自己呢?她就是要看看,一个说着讨厌她的人,不得不对自己做出恨不得捧在心尖的模样。
反正,进宫本来也就是为了寻乐。
这件事很快就被屠酒儿抛到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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