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参与者似乎都对这个会议的兴趣很高,越讨论越热烈,已经开始讨论起相互之间的冬眠授权细节了,其中甚至有些条款涉及到财产共有……是的,韩乐没听错,财产共有,技术资料共享,组织内部义务性劳动,而且听他们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准备把整个组织扬光大。
听着这些话,韩乐倒没觉得有什么激动,只是觉得有趣,脑子里下意识想起一句话,日光之下无新事,上个世纪生的,这个世纪还是会生。也许是因为文化隔阂,也许是因为刚醒没多久,脑子有点木,韩乐对他们聊的一些细节问题,对未来的畅享兴趣并不大,其他人说的热烈时,他只是在一边捧着啤酒瓶,下意识想着刚才主持人问过他的问题,仔细回忆,似乎乔艺雨也问过类似的问题……
记得当时周海和谢永青也在场,说话的声音模样都历历在目,但是现在想起来,那都是7o年前的事了,周海如果不冬眠的话,现在大半可能也跟谢勇青一样,成了藏在地下的一撮灰烬。
……
还是在爷爷没冬眠之前,小时候的艾米听说过一些和他同时代,甚至更早时代人的生活方式,和冬眠时代相比,他们的时代是现实的,“脚踏实地”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可悲的。即使科技带来的进步让生活方式日新月异,可绝大多数人生轮廓都是清晰的,学习,成长,工作,赚钱,享乐……
在那个时代,一个人拥有的至高理想,恐怕也不过是成为某国总统,或者开创某个工作,创造某种具有时代意义的产品,但是看看现在,作为心理医生,艾米已经见识过不少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扬言要在未来做宇宙飞船船长,用一生时间跨越宇宙尽头,或者找到外星人,甚至去现上帝之类……冬眠技术给了这个时代太多看似不可思议的妄想,所有人都自内心的相信,他们距离这些时代的距离并不遥远,只是需要度过一些时间——最为美妙的是,这个过程他们是感觉不到的。
眼前的这张小桌子上,坐着的全都是属于这个时代最普通的一群人,但他们现在已经开始谈到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之后的规划,看着在一旁闷不做声的韩乐,艾米有时候会想,在他眼里,这些人是不是都特别夸张可笑呢?
艾米记得自己在上大学的时候,经济学界就提出了一个想法,就是人类目前的经济模式太脆弱了,甚至比21世纪之前还要脆弱,每年不断有大量人口扔进冬眠这个窟窿,政府没有力量制止,只能一味提高生育力,让少部分没有冬眠意愿的人工作,冬眠就像一个越变越大的定时炸弹,迟早有一天,这个炸弹失去耐心,一下子炸裂开来,对整个人类文明都将是灾难性的——不是在过去传统观念中,生存意义上的灾难,从核聚变技术成熟之后,人类可以说,已经基本摆脱了生存困难,这个灾难,指的是整个社会秩序的灾难。
当然,在这个时代,这种杞人忧天的观点还是属于非常小的一部分,就连艾米自己,也对这种悲观判断将信将疑。仔细分析一下,将信的那部分,只不过是她觉得现在的人思维模式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或者说,实在是太不道德了,对现实的生活没有任何责任感,把人生所有的希望,都抵押在虚无缥缈的未来。未来是美好的,繁荣的,充满着不可思议的,但艾米还是下意识担心,这种不可思议,能不能容纳人类越来越膨胀的野心?
就在艾米呆时,韩乐突然站起身来,朝酒吧门口走去,艾米也下意识站起了,短短的犹豫之后,又紧接着追了上去。
“是对他们聊的东西不感兴趣吗?”
“不是,其实他们说的很好,”韩乐似乎有些诧异这位美女医生会跟过来,因为他自己一向没什么女人缘,“只是我现在没什么心情。”
艾米认真看了一眼他的脸色,有些担心的问:“这是你第一次冬眠苏醒吗?”
韩乐摇摇头:“不是,怎么了?”
“之前冬眠苏醒之后,是不是跟现在一样,心情很低落……”
“我现在心情很低落吗?”韩乐扯动嘴角笑笑。
“起码我看起来是。”
韩乐没有反驳,沉默了一会之后:“也许吧。”然后伸出手来,指着自己脑袋说:“它要抑郁,我有什么办法。”
艾米被这个小幽默逗的笑出了声,也指着刚才韩乐指着的地方说:“说的好像它不是你一样。”
“有时候我的确这么觉得,”韩乐说,“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支配不了这具身体。”
“有谁不是这样呢?”艾米说着,从兜里掏出手机,“我想给你拍张照留念,不介意吧。”
韩乐当然不会,不过还是厚着脸皮调侃一句:“是不是因为我比较帅。”
“帅……”艾米哈哈一笑,解释道,“你这么说起来,还真是,有点……嗯,亚洲特色……的帅。不过这个时代拍照最大的意义不是欣赏,而是相互留一个联系方式。”
“联系方式?”韩乐有些奇怪,“不可以直接打电话吗?”
“当然可以,”艾米拿出手机晃了晃,然后做出一个拆卸动作,“但持续时间长不了多久,很多人都会在冬眠条款中,选择苏醒自动换一个号码,但拍下一个人的照片,除非他专门为了摆脱你去整容,其他时候你只要上网去搜索一下,总能找到些信息。”
韩乐稍稍想了一下,似乎还真是这个道理,不过:“要是我不上网呢?”
“只要你跟人交流,网上总能找到关于你的信息,”艾米说,“就比如说你刚才在酒吧,也许你没注意到,现场是有人一直在录像的,说不定还会到网上寻求其他人支持,把你的照片输入进去,一下子就能找到。”
韩乐有些吃惊:“那……不是完全没**可言了吗?”
“**?严格意义上来说,那个拍照者才是泄露你**的人,但你可能去追究他的责任吗?如果你什么都计较,那也几乎找不到能一起交流的人。就算你能做到不和这些人交流,但法律总不是万能的,就说这个冬眠区的安保监控录像,保密期也不过十年,对于冬眠者来说,十年跟十天在感觉上并没有多大区别,也许十年之后,你会现自己的一些录像已经被传的整个网络都是。”
韩乐彻底没话说了,这些“时代差异”都是他之前完全想象不到的,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韩乐很快就现,以往观念中对时间的想象几乎都要重新定义,什么专利保护期限、法律追溯期限……
“冬眠者在抛弃了时代责任的同时,自然也放弃了时代权利。”艾米说,“这些问题都是最近这十几年,被许多法律专家反复提起的。有个最著名的案例,一个人在冬眠期间被杀害了,生理监控设备也被做了手脚,直到23年后,他预定的苏醒时间过了,人们才觉他被谋杀的事实,凶手大大咧咧承认了杀人事实,可还是不能拿他怎么样。”
“难道法律就不补充这些漏洞吗?”
“恰恰相反,现在的法律还在扩大这样的漏洞……现在每一个政府都在想尽一切办法不让人去冬眠,而冬眠人的政治权利目前也处在空白,是被默认无视的,这也是当前许多冬眠者正在争取的权力之一,刚才那些聊天记录中,也涉及了一些这方面的内容。”
“这就是民主了,”韩乐笑了一下,“之前我不是听说,北极熊组织可以作为代理人,代理这些人的政治权力么?”
“政府不可能答应,”之前没现,现在艾米觉得韩乐还是挺会聊天的,“也许冬眠初期可以妥协,但是几十年下来,世界上冬眠人口已经大大过非冬眠人口,如果他们的权利都由北极熊组织来代表,那就将是当之无愧的独裁,而且是‘死人’独裁活人,那真是什么事情都可能生。现在加拿大已经算是全世界对冬眠最开明的国家之一,但对冬眠者的政治权利问题也一直没有松口,许多冬眠者正在争取的,已经不是冬眠过程中的权利,而是有没有苏醒之后,随时投票的权利。”
韩乐笑了笑,他一下子联想到时效问题:“即使现在通过了类似的法律,未来也很容易被推翻,总不能每一次表决都苏醒一次吧,那跟不冬眠也没什么差别了。”
“所以,现在他们争取的不仅仅是通过一项法律,而是希望把这一条写入宪法,不,甚至越宪法,他们还做了一个新的法律定义,叫不可动法,也叫一票否决法,就是通过之后,哪怕只有一个人反对,也不能修改的法律!”
韩乐下意识摇了摇头:“这应该很难做到吧?”
艾米看了他一眼,笑,没说话,韩乐瞬间明白了,按照艾米刚才说的,全球人口比例……这不是很难,应该是非常容易做到,唯一的问题,就是需要……
一次全民大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