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尧殿内八卦阵,绿如池畔蓍草盛。
只从八卦阵中通天下,不问世间诸般混沌事。此乃雁国国巫葳蕤春氏的巫谱箴言。
葳蕤春氏巫,世人,也多以“筮巫”称之。其族灵力一般,术法不堪,但卜筮问卦之法,天下间,无人可出其右,葳蕤春氏也正是凭借此术,跻身六大巫族之列,且经年,地位不曾动摇半分。
身着巫服的葳蕤春氏大巫——春洛水,恪守既是规,又是训的箴言,每日跽坐池畔,如无必要,从不迈出青尧殿一步。
青尧殿内,绿水如镜,分支两道,其形圆整,状若天然八卦,绿如池由此得名。
谪言随着老丈来到青尧殿门口时,便被眼前衰败的门庭给震惊了。眼前的青尧殿,朱漆大门漆块掉落,丑陋斑驳;砖墙泛着幽深的青光,缝中朝外恣意伸出杂草无数;让整个青尧殿都散发着苍凉衰败的气息。
她随老丈入了殿内,殿内尚算整洁,只各式摆设,也很陈旧了。
绿如池畔,紫色纨绔练裙,眉目清冷恍若天生失了笑这一表情的妇人,净手焚香,动作优雅,各式茶具整齐摆放在池畔的百叶纹檀木桌上,高雅精致,与适才谪言在外所见,呈强烈鲜明的对比。
“三寸方内既安然,又何必去管他方外恶浊事?”紫色巫服妇人——春洛水在看到谪言的那刹那,便开口说道。
清冷的话语,在空旷的湖面上,扬起绵长薄凉的尾音。
老丈已然退下,谪言缓缓上前,跽坐在她对面。
“春氏通阴阳,知万物诡谲事,所以个个都冷心冷肺,以理世间诸事为辛,这点,我也知道。”谪言淡淡开口,看着春洛水的面容很是平静:“只是,我的命,是你祖父春居安当年联合炎雀洛氏,天水乐正氏,芙蕖凤氏救下的。你不用理我,也不用管此间诸事,只要真正安然方内便可。”
“我祖父所托,姑娘就当不曾发生过吧。”春洛水提着小菊纹紫砂壶将谪言面前的茶碗斟满,茶气瞬间氤氲四散,模糊了双方的视线。
“先人后巫,安分做人,并无大不妥。这世间诸般不甘不忿,皆从执念来。”春洛水接着道:“执着是恶舟,载人入苦海,姑娘何必?”
谪言闻言,扯出一抹浅笑,眼中溢满讽刺之色:“这些话,你可曾对投靠慕容昊的巫族提过?你又可曾对慕容昊说过?”
春洛水眼眸一颤,沉默了。
谪言却不打算继续放过她:“楚北六万人,闵罗三十五万人,悉数成巫尸,这些人,确在苦海不假呢。”
春洛水转头看着不远处的花骨罗盘,语气有些无力,又有些不易察觉的绝望:“即便如此,姑娘,您能做什么呢?慕容昊筹谋数十余载,您怎么可能赢他?退一万步来说,假使您能赢他,这世间从来不缺的,就是他这样的人。”
谪言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远处罗盘中,花骨分离,组成了怪异的符纹,黑骨与白骨之间,隔着细软的花枝,在各色花瓣堆砌的圆盘之中,悄无声息,左右摇动。
“我费了那么大的劲儿,不过化功成花,以此阻挡启用言灵招罡风,降冰霜带来的反噬。”谪言看着手背骨节上的冻伤,轻声说道:“世人皆言言巫神力通天,凭一张嘴便可翻云覆雨,却不知,阴阳守恒亘古不变,凡事都有一个代价。”
春洛水闻言看了回来,谪言接着对她说道:“我也从来没想过跟谁争,跟谁斗。我走过的路不是我想走的,但是我即将要走的路,是谁也不能阻拦的。”
“你准备做什么?”
春洛水看着起身的谪言,素来冷凝的面容之上,浮上了一丝无措。
“我知道你这些年来不问世事,也不曾与慕容一族同流合污,你让域岸巫公引我前来,无非是想劝我作壁上观,明哲保身。”谪言说道:“只是,你恐怕要失望了,我五岁那年,被你祖父救出,从而有幸得知,我是一个人。他求我助巫族脱离奴籍,我应承了,这是我活下来应该付的代价,这些年我从未敢忘记。只是如今,我想换个做法。”
“换个做法?您要怎么做?”春洛水的眼中有着激烈的反对之色,只言语仍旧是一贯的清冷:“绩牙巫族知悉言巫功法的秘辛,投靠了慕容昊的巫众,比那登记在册的两万巫众还要多。无论您怎么做,也许都难逃失败的下场。”
“便是失败,便是身死,我也要教这百巫明白,他们在成为巫以前,是个人。”春洛水闻言一震,恍惚间,池畔蓍草随风摇曳,草香四散,远处谪言笔直的背脊,模糊在了她的泪眼之中。
“姑娘回去了吗?”春洛水被域岸族巫公的声音给唤醒,她垂首拭泪,而后轻声说道:“那孩子,说要教百巫做人呢?”
清冷的嗓音中,似含了淡淡的笑意。
“你待会儿继续送些药过去,她伤没大好。”春洛水看着罗盘中摇动的白骨,凝眉道:“这孩子老沉持重,谋算在心,要做什么也早就思量好了,您老不必担心。”
…………
谪言出了青尧殿,天便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主子!”她才想随便借个屋檐躲雨,便听到了兕心激动的呼唤。
“还真是吓坏我了,幸好您没事儿。”兕心红着眼眶走近她,举着伞替她遮雨:“我提心吊胆了整整三天,直到得了您的信这心才落在肚子里。”
谪言笑了笑没说话,主仆二人沿着北街缓缓而行。
兕心注意到谪言手背骨节上的青紫和她迟缓的脚步,眼眶又瞬间泛起了酸。
这是……这是遭了多大的罪才能把自己弄成这样啊!
“主……”她刚想说话,不远处的地方,便响起了丝竹管弦之声。
北街的街中心,有一支长长的着红队伍,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街道两边,也站满了不惧雨淋的围观人群。
“是办喜事呢。”兕心瞧谪言看得有些出神,想到本该月末成婚的自家三姑娘,便故意扯道话题:“只可惜天公不作美。”
天公再不美,也不会像人那样,一个算计,便叫原本能顺利成亲的人,无故伤透了心。
她家的老三,这会儿肯定在家哭着鼻子呢。
“走吧。”谪言刚刚开口,那队伍的前头便传来了一阵骚动。
“是顾家那个执意要跟筮巫学巫术的女儿回来了!我说呢,怎么好端端的下起了雨,真是晦气!”人群中,这一声清晰无误传入了谪言的耳中。
“主子,这说的……是顾姑娘吗?”兕心闻言眉眼间便浮上了怒气。
“应该是的。”谪言抬脚朝着队伍的前头走去,果然见到了被人群堵在了街道入口的顾清琬。
“你一个巫女,看到办喜事不应该躲躲吗?非触我家主子的眉头吗?”
“巫女太晦气了!”
“……”
顾清琬的面色始终温婉平淡,仿佛这些人说得不是自己。她始终保持着沉默,成亲的队伍最是耽搁不起时间,故而没一会儿便消停了几许赶路。
顾清琬这才抬起脚步前行,只是未走两步,便被一群看热闹的孩子推搡倒在了地上。
一旁的谪言瞧得分明,且眼中隐有怒意。
“顾清琬,顾氏逐,一朝入了筮巫门,从此晦气缠在身!”那些推她倒地的孩子还围着她拍手唱着不知哪儿编的童谣。
“顾清琬,你被顾家踢出门,修习巫术在渝都过得水深火热的,就为了找你妹妹?
“顾家嫡女,荣华富贵于我而言,不若清宁半分重要。”
谪言的脑中突然响起了云巅那夜,慕容荿慵懒的语调和顾清琬倔强决绝的声音。
她迈开脚步,朝着被围困在孩童中间,束手束脚不得起身的顾清琬走去。
她在孩童中间的缝隙挤进了顾清琬的身边,只是刚朝她伸出手,便惊见对面一只骨节分明细长有力的手也伸到了,顾清琬的前面。
她抬头看去,那是一双极其温和淡然的眼眸,平淡到让谪言觉得,这眼中似装了天下生灵,百里疆土,万千民众,可再仔细一瞧,又好像,什么都未曾装下。
对方也恰巧打量着她。
淡然的双眸中,瞬间浮上了细微的了然。
“殿……”那男子扶起顾清琬,顾清琬也在同时看到了谪言,一个招呼就突然卡在了喉间。
“林氏谪言见过大殿下。”谪言却是平和的招呼道。
顾清琬有些受惊却最终因为识得谪言而并未放大她时常脱口而出的惊人言语,她身侧的慕容荻只是淡淡的颔首,脸色也并未多讶异。
“林姑娘,你的手?”顾清琬突然抓起谪言伸到她面前的手,惊讶道:“怎么弄成这样?”
“云巅突降暴雪,然后……就这样了。”谪言收回自己的手,说道:“这个不妨事,顾姑娘,你怎么回事?”
顾清琬一脸不解。
谪言回过头去,那些孩童已经被慕容荻带来的侍卫赶走了。
顾清琬见状才明白她所指什么,随意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说道:“这是修习巫术的代价。”
代价?谪言有着瞬间的怔忪,还未彻底回神,突然又听得那绝美温婉的姑娘带着七分洒脱和三分恣意的笑颜,冲她笑得格外美丽。
“但是,我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