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两人要了个雅间说话, 沈平并没有跟去,而是在楼下喝茶。
等伙计上了茶和果子,招娣做了个请用的手势,才端起茶盏以袖掩面饮着。
她是在借喝茶的东西,掩饰自己内心的复杂, 殊不知沈挚并没有比她好到哪儿去。
他的目光一直唐突地停留在招娣脸上, 这十几年的时间太长太长, 长到以为很清楚的记忆, 认真想去才发现是模糊的。
“你看够了吗?”
“素兰,你还好吗?”
两个声音几乎是异口同声响起, 只是一个隐含着怒火,一个饱含着思念, 乃至许许多多连沈挚自己都不明白的东西。
“我很好。”最后还是招娣率先出了声,她抿着嘴僵硬道:“另外我不叫素兰, 我已经改回了我原本的名字。”
沈挚有些怅然,有些失落:“是啊,你改名了,改回了原本的名字。”
素兰其实是当初沈挚给招娣取的名字,那时候招娣不过是沈府里一个最下等的粗使丫头,干着粗重的活儿,有着乡土味很浓的名字,却在一众丫头中鹤立鸡群。
沈府长得好的丫头不是没有, 连沈挚都不知为何这丫头会入了眼。
是因为她被人欺负了, 却十分倔强, 还是心知肚明这样的丫头,若没人护着,迟早坏在那两个浪荡子手里?
连沈挚都不知道,总而言之他将她要到身边来,就这么一路从三等丫头,做到他身边的大丫头。
直到老夫人给沈挚安排通房,自然选了他身边的大丫鬟,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沈挚是喜欢素兰的,喜欢她的鲜活和泼辣,跟这沈家里任何人都不一样。但也仅仅是喜欢罢了,就像是喜欢他的那把扇子,廊下的画眉鸟,书房那副唐寅的美人图。
也许比这些要多一点,毕竟这是活物是人,是会嘘寒问暖,陪他说陪他笑的。
到底是什么时候真正上心的呢?
也许是吴家那边递了话,老夫人说要把素兰处置了,也许是哪怕素兰怀了他的孩子,家里依旧不放过她。
沈挚最讨厌别人替他安排,替他做主,你越是不想让我做,我越是要做。所以他反抗,他咆哮,他闹腾,像个幼稚的孩子。
直到眼睁睁看着那鲜红的血,从素兰裙子里蔓延出来,红得像数九寒天里开得正旺的红梅。
他的眼,他的心,就那么地被刺疼了,从此成了他一辈子逃不出的梦魇。
“后来我才知道你没死,还曾想过去找你。”
沈挚端坐在圈椅里,板板正正的,双手撑放在膝盖上,低眉浅笑,像不在说自己的事情。
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也是无意间得知。
本来沈管家把沈平处置了,沈挚就觉得吃惊。多大点儿事啊,至于这样!
沈挚虽是游手好闲,浪荡惯了,但并不代表他不知道家里的事。
这沈家上上下下蠹虫多了,多沈平一个不多,少沈平一个不少。不过沈挚并没有放在心上,这事和他没关系。
之后真正爆发出来,却是沈家另一个世仆为了扳倒沈管家,将这件致命的事捅了出来。
沈挚这才知道,原来她没死,被人救了。
他当时就想去找她,可彼时吴钱出事,吴氏跟他闹腾,让家里搭手救人。
再说了,他去了又有什么用?
有吴氏在的一日,他就带不回来素兰,去了干什么?
他是个没用的世家子弟,吃家里的喝家里的,离了沈家恐怕要饿死,他不是三哥,没办法随心所欲干自己想干的事。
也就是在这时,那曾经燃起又熄灭的火花再度升起。
沈挚重拾圣贤书,打算去考个功名。
他本就不是愚人,认真来说聪明绝顶,幼年曾被人夸赞日后至少也是个两榜进士。只是他厌烦,厌烦眼前的一切,厌烦死读书,厌烦为了功名为了家族而读书。
他花了三年的时间,从秀才到进士。
第一时间奔赴定海,看到的却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没人知道他去过,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又回去了。
也就是这趟,他知道自己还有个儿子,那孩子他一看便知就是那个孩子。
三哥说那孩子现在不能认,那就不认了,何必去打搅别人的幸福。
只是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变成烙印,深深地刻在他的心里,恐怕一辈子都忘不掉。
……
“我曾经问自己,若是再来一次,我会怎么办?我想我不会虚度那几年光阴,也许会比他早一步。可转念想想,吴氏已经娶进门了,即使早一步又有何用?”
沈挚还在笑,招娣却捂着嘴哭了起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哭,脸上却是湿了一片。
不该是这样的,来之前她还跟自己说了,她一定会狠狠地痛骂他一顿,既然当初没用,现在找来做什么。
她一定会用最恶毒的语言,去痛骂他,去狠狠地挖他的伤口。
见面以后才发现,她其实并不恨他。
认真来说,曾经的曾经她是喜欢这个男人的,喜欢这个用放荡不羁来掩饰自己的赤子之心的男人,都说六少爷玩世不恭,任性妄为,实际上他通透,内心柔软。
若不是太通透,又何必作茧自缚,困了自己一辈子。
“其实你今儿不来这趟,我们已经打算走了。那孩子若是不知道,别告诉他。”说着,沈挚笑叹了一口,站了起来。
“知道你过得好,就够了,其实我知道你一直过得很好。”
沈挚缓缓向门外走去,他努力想让自己轻快,却步履沉重。
“六少爷——”
他转过头来,她已经没有哭了,只是双目通红的看着他。
“希望你能幸福安稳。”
他嗯了一声,笑着点头,那一瞬间招娣似乎又看见——那年莲花开的正旺,独木轻舟,只他二人,他站在船头,她坐在船里。
他回头冲她一笑,恰似破云见日。
……
等招娣清醒过,沈挚已经不在了。
沈平走了进来。
“你可还好?”
招娣回神,失笑点点头,似是唏嘘,又是感叹。
“那咱们回去吧。”
“嗯。”
……
车声粼粼,马车轻晃。
一直看着弟弟的沈复,终于长叹了一口,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安慰,是默认,也是代表以后此事就此不提了。
可同时他心中也有一些茫然,回去后,又该怎么办?
不是山西出了大事,他不会这么匆忙而归,该来的终于来了,可这趟却是无功而返。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低诧声。
“怎么?”
“那边有个人,好像是薛家的人。”外面的随从道。
沈复撩开车帘,就见到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人一马,远远朝这里看来。
是王葳。
沈挚自然也看到了。
他的目光停驻在那个年轻的男子身上。
这是他的儿子。
一股自豪感充斥在他的胸腔。
“可是要过去说话?”
沈挚摇了摇头:“不了。”
马车继续向前行去,直到终于再也看不到对方。
……
“去见了?”
王葳点了点头。
“去见了也好,他不是个坏人。”招娣说得有些感叹。
王葳没有说话。
招娣叹了口气,才抬眼看着儿子:“什么时候走?娘帮你准备行李。”
自打王葳成年后,从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招娣是十分清楚的。
“暂时不走了,留下来陪陪娘和爹。”
招娣诧异地抬起头,眼眶红了,脸上却笑了。
……
山西夏县,沈复等人一路没敢停留,匆匆赶回。
到了沈府门前,大门紧闭,如同以往那般清冷。
沈复心中焦虑,匆匆进了府,还没坐下,就问起之前信中所说的事。
“三爷没事了,那方家没有发难。”
沈复又是吃惊,又是诧异。
“薛家有人来咱们府里拜访了,在薛家面前,方家算什么东西,三爷难道那事办成了?”
沈复听完,诧异,心中五味杂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