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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岩虽是粗人,但性格并非骄狂之徒,也喜好结交豪侠人物。今日沈绥的表现提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虽然沈绥某种程度上给他添了不小的麻烦,他却不以为意。听韦含如是说, 不由立刻附和:
“他那一身轻功,真是见所未见,俊逸非凡,似乎有道门之风啊。早些年我游历江南时, 曾于润州结识一位陶姓道长, 真乃仙人也。沈校尉的功夫和那道长的功夫真有些神似。”
“哦?你说的可是陶通明的后人?”韦含立刻道。
“陶通明是谁?”杜岩一头雾水。
韦含翻了个白眼,知道杜岩不爱读书, 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便耐着性子解释道:
“就是陶弘景通明先生啊,茅山上清道派开派宗师。南梁时,号称山中宰相, 佛道儒兼修的大家。”【注1】
“哦!还真有可能。”杜岩恍然抚掌, “我认识的那位陶道长, 就是茅山道士。”
韦含眼珠子一转,心道:听说这沈伯昭正是润州人,莫不真是师从上清派?那可来头大了。当今圣人身边的两位道家国师, 一位是终南少阳派的何天师, 一位便是茅山上清派的司马天师。其中, “少阳金丹, 上清符篆”的名头,京畿一带的百姓人尽皆知。上清派符篆驱邪之功可谓神工鬼力,无比深奥。普通人将皮毛的拳脚功夫学个七八成,都能技压武林。
再一想,这位沈校尉头脑聪慧,破案重压之下,不见任何惶恐之态,游刃有余,当真是气度非凡。此等人物绝非一般,可必定要交好才是。
当下,心中将沈绥列为了重点结交对象。
沈绥却不关心这二人心思里转着些什么,她在思考一些对她来说更为紧要的事情。慈恩案,她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推测,但还缺乏证据支撑,暂时也不做他想。更让她头疼的是张若菡。今日之遇,说是偶然并非偶然,说是必然也绝非必然。沈绥事先是知道张若菡很有可能就在慈恩寺内的,但她并不知道张若菡就居住在方丈院西内之中。因此今日,她们确实是偶遇。
这不在沈绥的计划之内,而她的身份或许已经引起了张若菡的怀疑,这让她有些始料未及,不禁开始思索应对之策。她回长安,寻张若菡确实是在计划内,但并不是这么早。她本打算在长安站稳脚跟了再去寻她,可如今此事提前了太多。而如她所料,以张若菡之敏感,几乎瞬间就察觉了到了她的不对劲。
沈绥并未完全隐匿自己的身份,她给了张若菡一些暗示。但是,现在也绝对没到揭露自己身份,与她相认的时候。因而她又故意放了不少烟雾/弹出去,试图让张若菡迷惑。现在就看她情急之下的应对之策,是否真的能糊弄住张若菡了。沈绥心里没底,她觉得以张若菡的聪明才智,或许仔细思索几番,就能拨开迷雾,直指要害。到时候,怕是要更改计划了。
想到这里不禁苦笑一叹,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从小她就被莲婢姐姐压了一头,到现在,依旧是毫无长进,在她面前真的是没办法弄虚作假。
想起一袭白衣,清冽似雪、高洁似莲的张若菡,沈绥的目光变得温柔缱绻起来。多少年未见到莲婢姐姐了,即便这许多年来她的情报网每过十日就会将她的消息传来,但终究抵不过亲眼相见。内心积压的思念以及对往事的回忆,在见到她熟悉的身影时,若泉涌而出,差点抑制不住。
昔年她还不及她高,她们是亲密无间的儿时玩伴;今日相见不相识,自己却已高出她许多了。然而莲婢姐姐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好似从未改变。她很清楚莲婢姐姐这些年经历了怎样的痛苦,过得不比她自己轻松,以至于耽误了一生的幸福。因而自己拼了命地试图回到她身边,不惜一切代价。
她曾发誓会一辈子保护莲婢姐姐,不离不弃,她不想食言。
眼看着京兆府衙署就在目前,秦臻掀开马车车帘,打算和沈绥打个招呼。却一眼看到驾马驰于他车旁的沈绥,低垂眸光中无法掩饰的哀伤痛楚。秦臻喉头不由哽住,想说的话一个字未能吐出,终是放下车帘,苍眉下的双眼却泛起了疑惑之色。
车马在衙署前停下,沈绥收敛情绪下马。将马缰马鞭交给京兆府的马奴,一众人等浩浩荡荡进了京兆府。急性子的慕容辅直接带着秦臻和沈绥前往地牢,韦含和杜岩依旧相伴在侧,同时,他们已经叫了一名仆役,赶紧去找负责慈恩案的仵作到地牢相见。
京兆府的仵作是专门养的,大约五六人,都是官奴的身份,老资格的仵作两人,其余都是他们的徒弟。这些人大多无父无母,早已没有了家庭。被发配为官奴后,分入京兆府为奴,从小就跟着以前的仵作师傅学习,混口饭吃。虽然身份低微卑贱,但是京兆府查案不能没了这些人。只是,仵作的身份还是会让人避之不及。京兆府的官员和刑狱府兵,除非不得已的公务,一般也不会与仵作来往。
沈绥一行人来到地牢停尸间门口时,那仵作已经气喘吁吁地提前赶到了。见到慕容辅这位顶头上官,连忙纳头就拜。这位仵作是个小个子,姓赵,行六,四十来岁年纪,皮肤黝黑,身材瘦小,腰背有些佝偻,面相看着很是猥琐,唯唯诺诺十分得不起眼。不过沈绥注意到了他的双手,却不是那种干粗活的人布满双茧的手,反倒十分细腻,皮肤也奇怪得白了一个色度。沈绥不由弯了弯唇角,心道:不愧是京兆府,养得仵作不是吃干饭的废物,应当是有本事的。
“赵六,别行礼了,赶紧开门。”慕容辅皱着眉不耐烦道。地牢里污浊的空气,肮脏的环境让这位养尊处优的京兆父母官很不舒服。若不是自己地头之上发生了慈恩案这种大案,他平时是基本不会到地牢来的。
“喏。”仵作赵六急忙取出自己腰间的钥匙,打开了停尸间的门。
门开了,赵六弓腰垂手立于一旁,慕容辅却不进去,对沈绥道:
“伯昭兄弟,请吧。”
沈绥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和和气气地笑道:
“府君与秦公请留步,绥很快便会检视完毕。”
说罢,便一步跨入停尸间。原本这地牢就十分阴冷,这一进来,只觉温度再降,刺骨极了。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不大的房间里横列着三张停尸床,其中两张之上躺着人,从头到脚盖着白布,阴暗之中幽幽然若鬼,看得人鸡皮直竖。这环境,怪不得慕容辅不愿进来。
沈绥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右手熟稔地在腰间一顺,挂在蹀躞腰带上的白叠布手套便被取下,戴在了手上。然后她对赵六道:
“赵工,请点些蜡烛来,这屋内光线不足,某看不清,恐有遗漏。”
停尸间外,慕容辅等人听得直挑眉,沈绥居然称呼赵六叫做“赵工”,这可是了不得的称谓啊。一般在某人姓氏后加一个“工”字,就代表着此人从事的职业是工匠类的职业。士农工商奴贱,沈绥直接把处在“贱”这一阶层的赵六提升到了“工”这一阶级,即便是客套话,也是大大的抬举了赵六。
赵六满脸惶恐,竟是愣在了原地。直到沈绥又唤了一声:
“赵工?”
他才反应过来,也不点蜡烛了,急忙将不远处牢房墙壁上的松脂油灯取下,提进了停尸房。沈绥待他走近了,便道:
“你就在一旁替我掌灯。”
“喏。”赵六躬身点头,神态语气间对沈绥多了好几分敬意。
沈绥揭开了第一具尸体身上的白布,便看到了一位苍老僧人的遗体。此人便是妙普方丈,此刻正安安静静地平躺于沈绥的面前,面容宁静,苍眉微锁,面容呈现一种病态的红润,整体看上去死状还是相当安详的。
沈绥揭开白布后,双手结一个弥陀定印,启唇低声念了一句“南无阿弥多婆夜娑婆诃”【注2】,祈祷死者魂归西天,然后才开始检查尸身。她戴着手套,从尸身的头部开始,一寸一寸地仔细看过去,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仵作验尸之后,出于对往生者的尊重,会将其衣物重新穿好。沈绥再度将套在尸身上的雪白敛服揭开。检查过正面后,再将尸身翻过来,检查背面。如此一遍后,她才将尸身重新翻正,穿好敛服,盖上白布。其中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方丈右手的拇指与食指之上,沾染了些许金色的粉末。这粉末有一种异香,沈绥在方丈禅室中的那个火盆炭屑中见过。
然后她再度揭开第二张停尸床上的白布,便看到了善因。这位中年僧人面容朴拙,线条刚毅,身材高大,无须,周身苍白。由于死去时日已久,肌肉萎缩,面上表情早已变得扭曲,失了真容。但是脖子间的勒痕很是显眼。沈绥首先检查了一下勒痕,一整条粗麻绳的痕迹清晰极了,且喉结颈骨已经粉碎性断裂,似是被极大的力气瞬间绞死。而他的那一双手臂,极为精壮,引起了沈绥的注意。
沈绥以手测布尺的方式【注3】测量善因手臂长度,测完后挑了挑眉。接着她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善因的手,手指粗短,手掌宽厚且长,每根手指的三节指腹中央,以及指与掌间的掌丘处全部布满厚厚的老茧。虎口无茧,拇指位置略靠下,看起来很不寻常。
沈绥未动声色,为善因重新穿好敛服,盖好白布。然后对赵六道:
“赵工,两位死者死前的衣装可在?”
“在的,在的。”赵六急忙从不远处的一个敞门柜中取出了一个包裹,里面整齐叠放着两套僧衣,便是妙普与善因当时身着的衣物。
沈绥翻开两套僧衣,仔细查看。方丈的僧衣之上弥漫着一股焦炭味,但是时日长了,味道散了许多,隐约还能从中分辨出些许金粉异香。除此之外,别无特殊。
善因的僧衣,似乎曾经湿过,后来阴干。想来也是,大雪天里挂于大雁塔之上,身上落满了雪,雪水融化后自然打湿了衣衫。衣服有些褶皱,但看不出太多的门道。不过善因的僧裤之上,膝盖及小腿面的部位,出现了几道淡淡的白痕,有不明白色颗粒凝结其上。沈绥眉毛一挑,心中有数。
之后她又仔细看了看善因的鞋。方丈死去时在室内,未着履,因而只有善因的僧鞋。僧鞋是湿的,虽然许多天了,但藏于这阴暗湿冷的房内,因而仍未干。僧鞋底面,侧面均留了一部分的泥沙,其间混杂着白色颗粒。此番情状,亦是不出沈绥预料。
这些都检查完了,沈绥便率先出了停尸房,赵六在后面收拾。外面的慕容辅本好奇地探头观看,见沈绥出来了,连忙正容色,装作整理袍襟。杜岩和韦含在后面容古怪,想笑却不敢。秦臻却没什么顾忌,好笑地摇头,心道:慕容辅这个人啊,想来有时挺可恶,但却也是个趣人。
“某听闻有人目睹雁塔积雪之上出现了怪猿掌印,不知此事是真是假?”沈绥出来后,第一句话就问道。
“是真的,这是某家亲眼所见。”杜岩应道。
“可留下什么记录?”沈绥又问。
杜岩一听,立刻笑了,乐呵呵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精心叠好的纸,献宝似得递给沈绥,道:
“某家当时将那掌印画了下来,请沈翊麾过目。”
沈绥轻咦了一声,她本不抱希望了,没想到杜岩这粗汉子居然知道要把掌印画下来,确实出乎她意料。
接过纸后,沈绥打开一看,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画的什么玩意儿?几笔线条粗鲁地勾勒在纸上,看上去像是一团乱麻,完全看不出是个掌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