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十八年, 四月廿九, 凉州, 姑臧县。
春日虽早已到来,对于河西之地来说, 天地仍旧尚未完全解冻。寒风习习, 黄沙道上还有残雪积存。姑臧县城,距离凉州府城只有一日的行程。以东以北是自秦修建的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长城,以西是绵延贯穿东西的河西走廊,联结着安西四镇与唐腹地的咽喉要道。
姑臧之名,得来于先秦时期的月氏与匈奴部落名。姑臧山,神俊雄伟,层峦叠嶂, 远观好似一朵盛放的莲花,故而得一俗名——莲花山。而就在姑臧山上, 还保留着自东汉时期建造的莲花山大寺, 乃是河西最为宏大最为著名的寺庙。融合了吐蕃阐教、截教与小乘佛教之精髓, 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宗教文化。
自前隋以来至今,道教盛行, 莲花山上的庙宇又数度扩建,如今形成了恢弘的佛寺道观建筑群。河西之地往来之人, 大多会上山拜谒,以求平安康健。
这里的地势相当高, 登山路并不好走。但是好在, 经过数度扩建, 山道亦被拓宽,马车徐徐而上,最终也能登顶庙宇。只是气温是极低的,天寒地冻,放眼望去尽是白雪皑皑的山头。
当沈绥从马车中下来时,一阵刺骨寒风吹得她双颊泛白,呵气成冰。她不自觉地颤了颤肩膀,裹紧了身上的黑狐领披风,转身,伸手去扶刚从马车中钻出来的张若菡。
“莲婢,小心,地下湿滑。”她紧张兮兮地搀扶住张若菡,看着她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踩着下车凳,最终站在了地面之上,这才松了口气。可手上却如何也不敢放松,一直紧紧将她半搂在怀中,生怕她有一个闪失。
张若菡已有九个月的身孕,腹部挺得高高的,行路都有些困难。她面色红润,身子又丰润了一圈,为她多添了几分妩媚柔和之感。只是一袭白衣,依旧纤尘不染,清冷绝美。她将暖手炉揣进袖子里,笑着抬手捂住沈绥冰凉的双颊,道:
“瞧你又来了,我与你说了多少次了,我身子硬朗着呢,你总这般紧张。”
“尽胡言,哪有孕妇称自己硬朗的。孩子都那么大了,我就怕你有个闪失。你别像上次那般吓我,我魂都没了。”沈绥没好气地握住她捂在自己面颊上的双手,包在自己掌心中。
所谓“上次”,是指一个月前,她们在灵州朔方时,张若菡站在浩荡黄河的河滩边沿,观赏大河千里冰封的壮观景象。却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滑,差点摔了一跤。若不是无涯眼疾手快扶住她,还不知会如何。那一次真将沈绥吓得魂飞魄散,以后再也不让她独自行走了,每逢出行必然要亲自搀扶她。
张若菡半倚在她怀中,望着远方层峦叠嶂的皑皑白头山脉,烟雾重重仿若仙境,不由叹道:
“真美。”
“是啊。”沈绥应道。
“这一路行来,我真是大开眼界。回想从前,觉得自己真是井底之蛙,如今才算游鱼入海。”
“你的心愿可不就是行遍天下,拜谒大诸佛寺嘛,咱们这一路行来,也算是逢庙必入。如今又依了你上了这险峻的莲花山,你可别再不知足了。等拜过莲花山大寺,我们就要去凉州府了。”沈绥道。
张若菡瞪她一眼,道:“你现在倒好,嫌弃我不让你省心了?”
“哪有……”沈绥连忙否认。可是张若菡这怀了孕就像换了个性子,虽大体依旧,可总是会出其不意地皮闹任性一下,让她措手不及。从河北道一路西行的路上,她就不敢放松。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她耍弄一番。诸如在她的食物里加很多很多的芥菜碎末,亦或用墨汁在她面上图画之类的,简直让她哭笑不得。这还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她玩心变得特别重,每每遇到沿途风景,总是流连忘返。有时会疏忽安全,忘记自己是有身孕的人,让沈绥很是忧心。
只是,她还是有分寸的。千鹤依旧昏迷不醒,一日寻不到邪教总坛找到解药,一日就不可放松。行程之所以走得这么慢,可不是张若菡耽搁的,而是沈绥刻意安排的。从河北道幽州府至陇右道凉州府,她们足足走了正常速度的三倍有余,为的,是等一个消息。
早在去年调查江陵朱元茂案时,沈绥就曾发了一封书信给她的师尊司马承祯,希望道门能够帮助千羽门探明丐帮的动向。如今一年过去了,结果终于传来了。道门的威信果真非同凡响,丐帮高层早已知晓自己的组织之内混入了大量的邪教成员,只是苦于缺乏力量,始终未敢动手清除。万幸道门携大量依附于道门的门派来援,丐帮高层立刻开始着手剃除教内的可疑人物。一份长长的名单已然列出,如今,邪教分子的大面积围剿已然开始三月有余。至目前,共计有七成以上的邪教分子被彻底剃除,剩余的大多在逃,还有一小部分被策反招供。
丐帮,确实正是邪教主要的信息传递网,邪教对丐帮的渗透超乎想象。除此之外,每个城镇之中的一些三教九流之辈,也有邪教成员,这类人极难辨认,也大多不是核心成员,数量并不算多。清除这类人工作,千羽门分出了一小部分人手来进行,这些人虽然成不了大气候,可也不能放置不管。邪教犹如生命力顽强的杂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有掘地三尺,毁其种根,才有可能完全消灭。
优先打击邪教的信息传递网,是沈绥铲除邪教的重中之重。千羽门与邪教的战争已然吹响号角,双方有任何手段都会全力施展,而最先开始的,无疑正是信息战。沈绥埋下道门围剿丐帮这一步隐棋,如今成为了翻盘的关键。邪教虽有反扑,可却因为失去先机而不成气候。不过,千羽门也并不是毫无损失的,在过去的数个月里,各大城镇都爆发了相当规模的帮派械斗,千羽门大量门徒受伤乃至于死亡。也牵连了不少其他的门派与帮会。
就在江湖之上一片血雨腥风之时,司马承祯传来好消息,针对千鹤所中之心毒,司马承祯有可以延缓毒发的办法。虽然无法彻底清除毒素,可是却可压制毒素在千鹤身体中的蔓延与渗透。再加上颦娘每日为千鹤行针,她眼下发作的间歇越来越长了。五个月的药量虽然早已使用殆尽,可颦娘又根据司马承祯抄来的药方制出了新药,能够起到与邪教药丸差不多的功效。
只是,千鹤被封住了身体大部分的经脉,尤其是头部,以至于她大多数时候都处在昏迷的状态中。偶尔醒来,也都是一阵胡言乱语,认不出身边人是谁,也不在乎自己身处何方。对于这样的千鹤,众人从最开始的焦急,渐渐进入了习以为常的状态,照顾她的起居,成了无涯与颦娘的事,而沈缙,则几乎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偶尔会抓着她的手,仿佛这样,千鹤就能感应到她,就能与她诉说心声。
一路行来,九个月的时间,她们走走停停,终于在最近得到了一个久候多时的消息。
当初沈绥命人跟踪的那些未去领取通商券的人,经过一番辛苦的排查,早在八个月前就将范围缩小,锁定在一名出没于威州县城的寒酸又平凡的男子身上。跟踪他两个月后,先锋队在凉州府附近丢失了他的行踪。此后,千羽门就集中力量,在四周搜索。只是一直未曾有进展。
搜索范围一再扩大,直至六个月后,就在众人觉得希望愈发渺茫之时,前方终于传回消息。一队从肃州酒泉城出发的驼队内,有人见到了那个男子。驼队一路往西,准备进入高昌国境内。眼下,千羽门的人已经跟上去了。
那男子在凉州城附近消失的六个月,让沈绥心觉蹊跷非常。他究竟躲在了哪里?长达半年的时间,他究竟在做什么?眼下出发前往高昌,又是因为什么?她必须要弄清楚这三个问题。
凉州府城,乃是兰陵萧氏的所居地。沈绥虽早有预料,自己西行的路上绕不开这个庞大的家族,但依旧没有想到,这个家族,竟然也会与邪教成员有关。当然,她的这个想法有些武断,那个男子虽然在凉州府附近消失了半年的时间,可并不能说就一定与兰陵萧氏有关。
只是沈绥认为,要想让一个人在重重眼线紧盯下,无声无息消失半年时间。除却兰陵萧氏暗中相助,其他的可能性,也确实并不大。
直至发现兰陵萧氏也有可能卷入其中,沈绥终于嗅出一丝诡异的味道。从太原王氏开始,清河崔氏、范阳李氏,如今兰陵萧氏也卷了进来,那么多举足轻重的山东门阀世族,为何都与邪教有关?这显然不该是个巧合。
其实,若真要全部算上,与沈绥相关的吴兴沈氏、延陵沈氏,与武惠妃相关的文水武氏,洛阳的弘农杨氏以及河东薛氏也都在其中。
如此细细想来,真让她有些毛骨悚然。纵观眼下的局势,与开元十六年已然大相径庭。文水武氏与弘农杨氏各有得失;太原王氏与河东薛氏几乎被灭门;清河崔氏遭到巨大打击,短时间内缓不过来。范阳李氏坐收了幽州一带巨大利益,还攀上了卯卯这门姻亲;吴兴沈氏那里虽未曾有过什么动作,却也因湖州档案失窃一事,染上了一层阴霾。
如今,她就想尽快进入凉州府城一探兰陵萧氏究竟。然后,她才能决定赶往高昌之前,她需要做什么准备。她并不想打无准备之仗,尤其在越来越接近邪教总坛的档口,她更是不能有丝毫的遗漏。
“莲婢,外面冷,咱们赶紧进去罢。”瞧忽陀差不多已经把马车拴好,沈绥对张若菡道。张若菡颔首,随着她缓步往寺庙中行去。眼前铺展开的恢弘庙宇建筑群,使他们叹为观止。哪怕是长安的大慈恩寺,也没有这般的规模。到底是河西第一圣地,气魄非凡。
无涯、忽陀从后方紧随而来,一行四人登上了阶梯。这一次上得姑臧山,沈缙与颦娘并未跟来,千鹤处于昏迷,行动不便,她们需要留下照看。而千羽门其余成员,则大多在山下姑臧县城中探听有关兰陵萧氏的消息。从云从雨跟来了,不过并未跟上山,而是等候在山下。从雨自从入了河西,对这里的气候不是很适应,一直很虚弱,山下还算好,一到山上就呼吸困难。从云无法,只得留下照顾妹妹。
张若菡坚持上山,并不是因为贪玩,她知道莲花山上抗高寒的药物很灵验,尤其针对那些对高原地带敏感的人,想求一些来。此外,她还希望替千鹤,以及身边的亲人们求一些平安符。愈是接近邪教总坛,她的内心就愈发不安,只希望神明保佑,让他们所有人都能转危为安,此后清平长乐。
而当她们即将步入莲花山大寺的山门时,忽而从大广场东面的一处名唤白露观的道观之中,走出一位中年道士。中等身材,无须,容貌粗犷乃至有些狠恶。裸/露在外的脖颈上,隐约可见涅纹弥漫,十分可怖。可是沈绥瞧见他,却忽而欣喜呼唤道:
“陈师兄!”
张若菡闻声望去,眼中有些疑惑。
那道士显然看到了沈绥一行,遥遥打了个稽首,哈哈大笑起来,大跨步行来。一边走,还一边笑着呼唤道:
“伯昭!师尊可真是神算,他说你今日会来,你竟然真的就来了。”
“师尊也在?”
“自然,他在此处候你多时了。”
张若菡此刻微微拽了拽沈绥的衣袖,沈绥会意,低下头来,在她耳畔悄声道:
“这位就是为我纹身的陈师兄,我师尊司马承祯的大弟子。”
张若菡恍然,原来这位就是当年江湖之上赫赫威名的“九龙涅”。可是她念头一转,神色却古怪起来。
这人……为赤糸纹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