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儿被人掳走这件事,事发突然,令人措手不及。但是,却并不能说是毫无预兆的。原本,凰儿会诞生,就是基于邪教之人的算计,否则,沈绥又怎么会割破手掌,张若菡又怎么会中了催/情药物。而这个孩子,显然对于幕后黑手有着极大的作用,不然他亦不会如此处心积虑地步步谋划。可以肯定的是,白六娘与她背后的人,都是凰儿诞生的幕后推手。他们在促使张若菡受孕鸾凰血脉之后,便蛰伏在暗处,一直在等待孩子诞生。而白六娘会被沈绥抓获,携至西北总坛,亦是能够提前预料之事。
如今,白六娘与孩子一起失踪了,萧垲及看守被杀害,唯一的解释就是,沈绥的囚车囚不住白六娘,她早有逃脱之法。但是她一直在等,等孩子降生后,才终于觅得良机,掳走了孩子。
孩子被掳走,遭逢此等剧变,让沈绥与张若菡这两位新手母亲顿时失了方寸。张若菡自不必说,她已然心慌意乱到口不择言,横冲直撞的地步。而沈绥的慌乱却更为含蓄与隐忍。表面上,她看似尚算冷静,实则早已慌了手脚,她想要深入沙漠追踪凰儿去向,却只顾着套马,忘记了只有号称“沙漠之舟”的骆驼才能在这茫茫大漠之中穿梭,马儿根本走不远。她甚至忘记觅得城中军队相助,亦没有想起传令后方千羽门派人来援。
更为让人心酸的是,她认为凰儿被掳走,责任有九成在自己身上。是她疏忽了对白六娘的看守,是她制作了摇篮床让凰儿单独入睡,也是她甚至没能防备是否有敌方潜伏在这城中。无尽的愧疚与痛苦,使得向来睿智冷静的沈绥,一时间丢了方寸,才会犯下那么多的低级错误。
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后悔过去得不到任何解决,沈绥还需要向前看,当务之急,是尽快追上逃走的白六娘,抢回孩子。
关于白六娘的去向,实在是无法确定。据沈绥之前的推测,白六娘并不是圣女的人,而是大教皇的人,她这一逃脱,究竟会不会去总坛很难说,毕竟总坛并非是大教皇的地盘,外面的大阵,白六娘应当也没有解开的办法。
那么,她是否会离开西北大漠?沈绥一大清早就派人查遍了城中所有人,最初是为了找到孩子,但是最后却只得来一个目击者的消息。这位唯一的目击者是昨夜值守城头的一名士兵。据那士兵说,她看到的黑影是往西北方向去了。但是光线太差,他连那人的轮廓都看不清晰,只隐约觉得那人怀中抱着个什么。那个时间是子时刚过,距离现在已然有五个时辰过去了。
沈绥猜测那就是白六娘,但是,白六娘应当并非是凭借一己之力逃脱的,她的身边至少还有一名同伙。
她的推测来自于关押白六娘的现场——柴房之中留下的痕迹。首先。关押白六娘的囚车的锁,是从外被绞断的,身处囚车之中的白六娘,她的手无法以使得上力的姿势去绞断铁锁。而现场,也未曾留下绞断铁锁的工具。其次,萧垲与看守两人,是被一种三棱锥形尖锐兵器穿刺咽喉而死,一个是从背面偷袭,一个是从正面刺穿,一击毙命,估计连发出惨呼的机会都不会有。这种兵器,整个驿馆乃至于整个楼兰府军城营之中都没有,明显是一个外来者随身携带的特殊武器。而沈绥推测,这个三棱锥形尖锐武器,应当就是绞断铁锁的工具。
再者,驻扎在驿馆的千羽门一行,昨夜全部中了迷药。据颦娘早间起身后分析调查,这种迷药是金醉坊的另一种形态,呈烟雾状,驿馆的各处窗纸都被捅破了,破洞附近沾染了金醉坊迷烟的粉末,显然昨夜有人利用吹管将迷烟吹入屋中,悄无声息地迷晕了整个驿馆的人。白六娘是不可能在驿馆现场获得这些工具的,因而显而易见,是有同伙做了这样的事。
最后,便是侵入者并未消除自己留下的痕迹。柴房之中,包括院子内,廊道间,都留下了陌生的沙尘足迹——一双菱形花纹底的麂皮靴,靴头呈现船尖状,是西域的风格。这正是最无可动摇的证据。
迷烟不仅仅迷晕了大人,凰儿在屋中显然也吸入了迷烟,因而孩子一点也没有哭闹,静悄悄地被抱走了。沈绥与张若菡的屋门门闩是被细刃刀片一点一点拨开的,侵入者没有暴力破坏门闩,大约是为了尽量保持原状,以保证孩子被掳走的事实被发现得尽量迟,以争取逃跑的时间。
唯一让沈绥不解的是,侵入者并未谋害其他人的性命,千羽门除却那位看守白六娘的兄弟之外,其余人都只是晕了过去。柴房之中没有被吹入迷药,门锁被外力破坏了,是强行入侵的。
沈绥勘察现场得出结论,之所以柴房之中没有被吹入迷药,一则是柴房没有牖窗,只有一扇门扉,当时应当是从外部上了锁的,看守与白六娘、萧垲一起被关在其中,最初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保证此二人不会在柴房中做什么小动作。钥匙在呼延卓马身上,里面的人要出来,需要呼延卓马亲自开门。二则是劫走白六娘的人,显然希望她能够保持神智清明,否则携带昏迷的白六娘远走,无疑是负担。因而,唯独侵入柴房用的是暴力手段,门是被直接砸开的,门开后,侵入者第一时间刺杀了门内神智清醒的萧垲与看守,随后立即破坏了囚车锁,带白六娘逃跑。
从头至尾,邪教都没有谋害沈绥等人性命的意图,他们只是一步一步谋划出一个布满连环陷阱的局,引诱沈绥一点一点上钩。而沈绥即便能够判断出这是一个局,也不得不往其中跳,这显然已经从阴谋转变为了阳谋。
而邪教究竟为何始终要留着沈绥等人的性命,正是沈绥最为迷惑不解的地方。
尽管还有很多不解之事,但沈绥已然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张若菡失控奔马,她奋力追回,总算将满心伤痛的张若菡安抚下来。只是,莲婢此刻的焦虑已然达到了极点,虽然她明白要出发去追凰儿,需要时间准备,但她真的是一刻也等不下去。沈绥带着她回了城营驿馆,便开始着手打点行装,准备即刻出发。在此期间,她一人沉默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泪水在干燥的空气里干涸,她双目红肿,精神恍惚。沈绥不忍去看,她只是逼迫自己忙碌起来,逼迫自己不要去思考,如此,她才能在溺水窒息般的愧疚自责与焦虑伤痛中喘一口气。
在呼延卓马和忽陀的辅助下,他们先是传讯回了后方,让凉州、鄯州两处的千羽门立刻派人来援。随后他们委托蒋将军替他们寻到了十匹骆驼,三匹常走沙漠的老马,一辆用于沙漠载重的宽幅轮毂车。
沈绥、呼延卓马、忽陀、从云、从雨、颦娘、老年粟特人向导以及三名精干的千羽门精英分别骑了九匹骆驼,其中从雨和颦娘合骑了一匹。第十匹骆驼用来驮大小包袱与行李辎重。两匹老马用来拉宽幅轮毂车,车子本是平板车,沈绥在其上支起了一顶简易的毛毡篷子,以抵御沙漠中强烈的日照与风沙,张若菡、无涯与沈缙坐于车上,负责照看昏迷的千鹤。最后一匹老马身上挂了鸟笼,其中有三只鸽子,一只黄雀,这些是传讯时备用的鸟雀,由一名千羽门兄弟负责骑马看顾。
司马承祯出发时,带走了十二名千羽门的弟兄,如今剩下六名弟兄,其中一位负责看守白六娘,已然被杀。沈绥托付蒋将军将其火化收敛,待她归来,自会将弟兄带回去安葬。他最后还留下一名弟兄在城中负责后方联络,接引前来支援的凉州、鄯州千羽同门。
沈绥还试图与蒋将军交涉,希望他能借兵给自己,奈何蒋将军有守城的军命在身,无论是他还是沈绥,都无权随意调动军队,因而只得作罢。但是他也知道沈绥等人此去凶险,因而尽量为沈绥等人备齐了物资,算是聊表心意。
就这样,一行十四人,匆匆忙忙地出发了。直至他们离去,前方司马承祯、玄微子等人的黑羽快鹰也未曾传讯回来,沈绥心中的阴霾已然愈来愈大。
早间发现孩子失踪,他们以最快的速度,从午后未初时分出发,开始向着西北方向挺进。这个方向是沈绥定下的,年长的粟特商人已然与忽陀一道在前方带路,但是呼延卓马有些忧心:
“门主,您能确定他们把孩子带去了楼兰古城吗?如若不是,咱们岂不是大错特错。”
“不,就是楼兰古城,抱走孩子的是白六娘和她的同伙,在此时此地,他们只会去总坛。”
“为何?”呼延卓马不解,“白六娘是大教皇的人,可总坛是圣女的地盘呀?”
“不,圣女出不了总坛必然有十分特殊的原因,她操控总坛大阵只是白六娘与萧垲的一面之词,我们不可尽信。在那总坛之中,或许有着我们无法想象的状况,一路将我们引至总坛,若说是声东击西未免太过牵强,等莲婢产下孩子,将孩子掳走至总坛的目的其实很明确。”
“到底是圣女掳走了孩子,还是大教皇掳走了孩子,我都糊涂了。”呼延卓马叹口气道。
“至少,那个杀害并假扮蓝鸲、引导我们的人,是白六娘的同伙,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两个人一个在外,一个在内,里应外合,一手促成了凰儿的诞生。如果白六娘确实是大教皇的同伙,那么假蓝鸲也是,进一步推论,想要孩子的是大教皇。如果白六娘并不是大教皇的人,那么事情就复杂了。她有可能是圣女的人,也有可能并不属于大教皇、圣女的任何一方。前者,是圣女谋划了这一切。后者……则可能是圣女之外的人,一直在处心积虑地谋划,而且以圣女之名行事,藏在了最暗处。”
“还有第三方?”呼延卓马懵了。
“只是猜测,我隐隐感觉,假蓝鸲与白六娘如此复杂的表现,从侧面透露出了第三方的存在。”沈绥道,她沙哑的嗓音在风沙呼啸中显得有些虚弱,眉目间的疲惫已然无法遮掩。
风沙漫漫,烈日炎炎,队伍顶着酷烈的天气前行在茫茫大漠之中。水,在这里比黄金还要珍贵,每个人都在尽量地节省体力,避免开口说话,以减少饮水。队伍中,严峻沉默的气氛使每个人面上的神情都十分凝重。
数个时辰后,夜幕降临,气温骤降。四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沈绥命令队伍原地停下,扎营休息。夜晚的大漠危机四伏,切不可因急切而冒进。天空明朗无云,苍茫大漠的夜空,星辰无比清晰,连片的星辰大幕,带来一种迷幻般的魅力,沈绥望着夜空,焦灼的心情逐渐得到了缓解。
她缓缓跪在了沙地上,向着南方跪拜。凰儿,你定是南方朱雀星宿托生,神命加身,有上苍护佑。为娘为你起名善安,愿上苍聆听我卑微的祈求,保你一世长安。
她连连叩拜九下,最后双手结下道家祈福的结印,低声诵吟“无上太乙度厄救苦天尊”,伏在沙地上,半晌未曾起身。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柔软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那手在颤抖,沈绥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压抑着隐隐的泣音。
“赤糸……对不起……”
沈绥缓缓抬起身,望向身侧之人,张若菡就跪在她身畔,凄美的面庞上有两行清泪滑落。沈绥一瞬泪湿眼眶,颤声道:
“你怎的……又与我说对不起……你该怪我的,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不……”张若菡将她哭泣的面庞揽入怀中,“我们谁都不要怪谁,咱们把凰儿救回来,我们一家三口,再也不要分开。”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