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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绥一行离开归来居时, 已经是三更天了。她们与秦怜聊了许多,但仍旧有很多的话没谈完, 只能长话短说。秦怜不清楚当年究竟是谁害得自己从茶肆二楼坠落,只知道那日茶肆内多得是一些瞧上去面容仪态都十分出色的青壮年男子。她几乎是作为唯一的女性出现在了茶肆内。而秦怜也不清楚除了秦臻,还会有谁为了她这般大开杀戒,她毕竟社交并不广泛, 这么多年了, 认识她的人早就十不存一,更莫提为她复仇。当年她很早就被族婆婆带离了长安, 此后在外颠沛流离,长安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她一概不明。掳走自己的那一群假道士,她是在很后来才明白是邪教之人。乃至于太平公主府大火, 尹域、太平惨死, 赤糸琴奴下落不明, 也是在伊胥与族婆婆找到她之后她才知晓。而不论是伊胥还是族婆婆, 其实都不曾见过大教皇真3身, 至始至终,这个大教皇就像是烟雾一般, 看得见摸不着, 难以琢磨。
这么多年, 这么多事, 当真是秦臻所谋所为吗?沈绥觉得, 是时候找外公好好谈一谈了。
离开归来居之前, 沈绥与莫先生商议了一下接回秦怜的事宜。既然已经相认, 就没有理由再让秦怜继续留在归来居了,留在这里沈绥也不放心,接回家,有家人时时照看着,也能让她尽一尽孝道,让苦了这许多年的秦怜享一享天伦之乐。
此事宜早不宜迟,莫先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当即就决定,等天一亮,坊门一开,沈绥等人先出发,随后他会亲自驾马车送秦怜、筱沅跟上。
三更回到客栈,沈绥等人接下来就没有睡,颦娘负责在榻旁看着已经困到酣睡的凰儿,其余人围在油灯前,研究从道政坊回崇义坊的路线。虽然路途并不长,路线也相当简单,可沈绥还是在大家的帮助下细致地考虑出了三套方案,以防备各种可能出现的突发事件。
沈绥最后叮嘱大家:“娘亲被大教皇囚禁在地底那么多年,大教皇必然对她有很深的执念,她偷跑出去,大教皇绝不会就此罢休。他究竟知不知道娘亲在归来居,其实很难说。大教皇心思太深,他究竟在图谋些什么,我至今都一知半解。而娘亲在他的图谋中,显然有着很重要的作用。但至少目前为止,娘亲在归来居一切安好,这说明大教皇不知道或者尚未对她动手。此次,我们将娘亲接回家,必须要防备的是大教皇如若知晓她的所在,或许会在途中抢人。但,即便途中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们也绝对不能懈怠。不发生,不代表我们没有被大教皇的眼线盯上。据千羽门安札在归来居附近的线人回报,归来居四周近来出现了不少生面孔,尤其今夜,居然有三个外乡人住在了归来居中。这不是好兆头,我恐怕这些生面孔中,就有大教皇的人。大家要打起精神,我绝不希望娘亲在受了那么多年的苦之后,还因为我们的保护不力而出意外。”
众人均郑重点头。
晨钟报晓时分,早已准备妥当的沈绥一行两驾马车,已然出了归来居所在的范围,向道政坊西门口而去。前一辆,千鹤、沈缙与张若菡、凰儿同乘,由昨夜一直候在客栈没有同去归来居的忽陀驾车;后一辆沈绥、颦娘与秦怜、筱沅同乘,莫先生亲自驾车。彼时,坊内家家户户已然苏醒,有早起者早已开始干活了。路过十字街口的铺子街时,白馍、胡饼都已出锅,油茶也已备好,早食摊子已然开始做生意了。
本是一派市井祥和的早间景象,却在沈绥等人刚刚看到西坊门的门楼时被打破。西坊门口,忽然响起一声男人凄惨的惊呼,随即一个身着里正官服的男子跌跌撞撞从门口奔来,仓惶大喊起来:
“来人呐,死人啦!”
“出什么事了?”沈绥异常警觉,听到动静,立刻钻出车厢,站在车辕之上极目远眺。她目力极好,很快便看清了前方发生的事。
只见西坊门门洞的正下方,不知何时停了一辆运送大宗货物的四轮大板车。其上堆满了麻袋,中央立着一根旗杆,旗杆大概九尺高,杆头飘扬着一面画有四象神兽的镖旗。而就在旗杆之上,绑着一具鲜血淋漓的尸首,那画面太过凄惨,即便沈绥这般早已看惯之人,也顿觉血腥不适,双眉紧蹙,胃里泛酸。那尸首是一具男尸,周身不着一物,双肩被穿了琵琶骨挂在旗杆中段的位置,头颅被割下,而他腹部被纵向剖开了一个大口子,他的头颅,就在塞在他的腹腔之中。鲜血淋漓,顺着旗杆滚滚而下,头颅之上的面孔被血染得难以辨认,整个画面极度可怖。
这四轮大板车,包括其上的尸首,本是罩在一大块油布之下,因着一大早,尚未有人前来坊门口,故而之前没有人注意。方才里坊的里正前来开坊门,看到这样一辆大车挡在门口,还盖着油布,十分奇怪,上前掀开油布,便被其下的景象吓得屁滚尿流。一面惊呼,一面跌跌撞撞奔到门口,敲响了坊门口钟楼之上的警钟。
沈绥看到尸首时就暗道不妙,拍了拍身旁莫先生的肩膀,示意他保护好车内的秦怜,随即向车内叮嘱了一声:
“别下车,别向外看!”
一边说着,她一边跳下车去,向前面的张若菡等人所在的马车跑去。她跑到车边上时,忽陀早就看到了前面的景象,眼下已然受不住,跳下车来扶着车辕正在干呕。沈绥拍了一下忽陀的后背,安抚他一下,然后跳上了车,钻入了车厢。彼时张若菡刚要掀开车帘钻出车内,幸亏沈绥来得及时,立刻将她拦下。
“别出去,前面有死人,身首分家,场面很血腥。”沈绥立刻道。
张若菡面上闪过惊愕,后方的千鹤、沈缙顿时绷紧了神经。
“放心,目前看来跟娘亲无关。但是这会儿突然横生枝节,坊门口被堵住了,我们出不去了,恐怕等会儿会比较麻烦。你们记住,无论如何要待在车内,千万不要下车。若有人来询问,我来应答。”
“好。”众人异口同声,点头道。
不多时,从十字路口的另一端,赶来了四名武侯铺的巡官,他们打马赶到后,顿时也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有不济者,更是滚下马来,扶地呕吐。
沈绥走上前去,对着那四位巡官中为首的那位说道:
“立刻封锁全坊,谁都不要轻易放出去,凶手很有可能还在坊内。”
那巡官六神无主,正无措间忽见一名身着青袍,样貌英俊非常的郎君向他下了指令,他结结巴巴问了一句:
“敢问您是……”
沈绥摘下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鱼符,出示给那巡官看,道:
“某姓沈,忝居大理寺司直。昨夜碰巧宿于这道政坊内,今晨带着家眷准备早早出坊归家,却不曾想撞见了这样一桩惨事。沈某有些刑查的经验,这位官郎若是愿意听沈某……”
沈绥还没说完,那巡官就给她跪下了,连声道:“您可是雪刀明断沈伯昭?!苍天有眼,小人能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您,真是三生修来的福德!”
沈绥叹息一声,有些无奈,扶他起来道:“无关的话咱们延后再说,眼下先处理命案要紧。你按照我说的去办,不会有错。先传令四坊门封闭,严禁出入。然后派一名信得过的巡官,去京兆府报信。在这期间,你们要将这案发现场封锁,莫要让闲杂人等靠近。此外,你给我准备一些东西,我需要查验现场。”说着,向那巡官叮嘱了一些物什,那巡官连连点头,记下后立刻去办。
警钟一敲,实际上就传达了紧闭坊门的意思,故而闭坊之事倒是相当及时。在那巡官给沈绥准备物什的间隙,四周逐渐有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见到此景象者,无不惊骇万分。沈绥大声呼喊,让百姓不要靠近,她的话倒是很有作用,因为根本没人敢于靠近。即便是胆大好奇之人,也只敢远远地观望两眼。在此期间,前前后后又有几名巡官赶到,他们在受到强烈的冲击之后,按照沈绥的吩咐,强打精神,在案发现场四周方圆五丈外用麻绳拉起警戒线,不允许寻常百姓进入此区域,并安排人看守。
沈绥则让自家的两驾马车靠着街边角落里停下,唤了忽陀陪同查案,其余人则交给千鹤与莫先生保护。临走时,叮嘱张若菡用马车内常备的鸽笼信鸽送信给长安总部,让他们派人盯住秦臻的府邸,任何异动都不可放过。
等沈绥再次回到案发现场时,最初那位巡管已经带了沈绥所需要的东西来了。一大卷麻布、束绳、剪刀、钳子以及行军帐篷。
他点了两名巡官,让他们在四轮板车的边上将行军帐篷搭起来。而她自己则跳上了四轮板车,开始查验尸首,忽陀就在板车下,手里提着一个布囊,里面装满了那巡官找来的工具。
沈绥戴上自己随身携带的白叠布手套,将束绳中央挂在脖颈后,两端从双腋下穿过,将袖子拢起扎于后背,又裁了一块麻布,围裙一般兜挡于身前,最后在面上蒙了一块三角的布,这便开始验尸。由于四周空旷,外围又有不少人围观,沈绥的一举一动都成了关注的对象。百姓议论纷纷,大多都惊叹于沈绥的沉着冷静,更对验尸之事抱有七分恐惧三分好奇,围观之人不仅不曾散去,反倒越积越多。
沈绥却不理会外界的情况,她全神贯注。首先观察了一下这四轮板车的情状。车体比较陈旧,应该是使用了很长一段时间了,运载货物的车板之上,堆砌了不少麻袋。这麻袋看起来并不是肆意堆放的,而是有一定的摆放意图。麻袋将中央的旗杆围了一圈,但麻袋组成的圈不是圆形,而有些类似于梭形,朝南朝北的两角尖锐。而从立面的角度来看,麻袋似乎故意堆出了一个向外凸出的弧形,沈绥不由得联想到了舟船的造型。
她蹙了蹙眉,跨过麻袋,走到了尸首近前。先是通体观察了一下尸首,然后才动手。她的手刚触碰到尸体,乍闻远处传来几声重叠起来的凄惨呼嚎:
“爹!!!”“镖主!!!”
沈绥扭头寻声望去,便见几个彪形大汉挤在南面警戒线外,推推搡搡,哭嚎不止,两名巡官正费劲地拦着他们。沈绥见过这几个人,是昨夜在归来居宴饮,后醉宿于与自己同一家客栈的那几个人。
沈绥扭头再看那面四象镖旗,不由挑眉自言自语:
“四海镖局……莫非……”
她忽的冲忽陀喊道:
“快,带人去归来居,抓那三个外乡人!”
忽陀一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甩下裹着工具的包裹,返身就往回跑。
彼时,向外报信的巡官已然匆匆骑快马赶到京兆府,他连滚带爬地冲进府中,不管不顾大喊:
“报!!!道政坊出命案!凶手急需围捕!”
李岘刚刚抵达自己的后堂,尚未坐下来,就听到外面的呼喊,登时从后面冲了出来。
“你说什么?”
“凶手,凶手就在坊内,府君您快派人去围捕,我等人手不够了!”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