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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九龄是被鼻下一阵搔痒所唤醒的, 他略显困难地睁开眼,便看到一个可爱至极的小姑娘趴在他的榻头, 瞪着大眼睛, 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胖胖的小手中还攥着一根狗尾草。瞧见他睁开眼,小姑娘脆生生喊道:
“阿娘!外公醒了!”
立刻有衣衫摩挲之声响起,随即脚步匆匆而来,张若菡那张担忧的面庞出现在了张九龄的视线之中。
“阿爹?您醒了啊。”张若菡的声音让他感到一阵慰藉, 能再见到他最疼爱的小女儿, 他只觉得此生无憾。
“嗯。”张九龄发出一声干涩之音,下一刻张若菡就很贴心地端来了一盏清水, 并扶他坐起,饮下。
“好点了吗?”
“好多了……”张九龄虚弱道,老人家忍不住又将目光投向趴在榻边盯着她看的小姑娘, 伸出手摸了摸小家伙的头, 道:
“这就是凰儿啊。”
“嗯, 凰儿,快叫外公。”张若菡笑着催促道。
“外公!”小家伙精神奕奕地打招呼,大方自然,一点也不怯场,大眼睛里满是对眼前这位老者的好奇。
“呵呵呵……小可爱。”张九龄不由自主笑出声来,面上流露出慈祥疼爱的神色, 伸手抚摸孩子的发顶,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外孙女, 只一眼就疼到了心坎里。
“真是像极了你儿时。”
张若菡鼻间微酸,泪水盈眶,但笑不语。
“外公,您身子不舒服,要多休息。”小家伙抬起双手抓住张九龄搁在自己头顶的手,稚拙地送回张九龄的腹间,还像模像样地拉起被子给张九龄盖好。张九龄再次被逗笑了,顾不上自己身子还虚弱,道一句“来,外公抱抱”,探身将小家伙抱上榻来,搂在怀中爱不释手。凰儿很乖巧地缩在外公的怀中,这孩子六识敏锐,谁发自内心对她好她都能感受得出来,故而第一次见到张九龄,却一点也没有隔阂。
张九龄抱着孩子,道:
“就是性格比你儿时活泼多了,倒像伯昭。”
张若菡无奈地抿唇,搬了墩子坐在榻边,服侍张九龄又服下早就备好的汤药,让张九龄舒舒服服靠在榻头。凰儿在母亲的催促下下了榻,乖巧行礼告辞,自去寻田庄里的人玩儿。
张若菡一面拿着扇子给张九龄扇风,一面道:
“阿爹,您是怎么从骊山上下来的。您来时所说的萧嵩与费力提已死,又是怎么回事?”
提起此事,张九龄不禁心头郁结,叹息一声,将骊山之上发生的事详细描述了一遍,一直说到自己顺着费力提所指的送泔水的小道逃到骊山宫最外围的宫墙:
“那里堆放着几辆双轮的手推车,其上堆放着不少麻布包。我就将麻布包全部集中在一辆车上,尽量堆高,然后踩着车上的麻布包翻过了宫墙,落下去时不小心崴了脚。”
张若菡目光不禁落在父亲包裹着绷带的脚踝之上,暗叹一声真是难为父亲了,要他一个文弱书生经历这般劫难。
“我一瘸一拐地往骊山脚下跑,密林之中也辨别不清方向,只是哪里没有人我就往哪儿跑。骊山之上遍布着金吾卫与右羽林军的人,有些地方还爆发了冲突。我东躲西藏,一直在山上躲了大半个时辰,忽闻鸣金收兵,金吾卫和右羽林军都撤退了。那时天色已晚,我一人在山上,也不敢生火,怕引来残留在山上的哨兵注意,又躲了一个时辰,夜幕中走来两个人,我原本打算跑,却没想到是遇上了千羽门的人。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有千羽门护送,我才得以顺利归来与你相见。”
张若菡安抚道:“千羽门的人一直在骊山宫外围探查情况,一是想探明其内的局势,二就是想救您出来,您会遇上千羽门的人,也是情理之中。”
“唉……多亏伯昭有家底,手下有不少能人异士,否则这一次当真是凶多吉少。”说着,张九龄小心翼翼从怀中取出那囊袋,从中拿出那枚陇西军的兵符,对张若菡道:
“尹御月要费力提将此兵符送往河西兰陵萧氏,说是自会有人起兵助他。如今这兵符到了我们手中,我们该如何使用?”张九龄对军务并不很熟悉,一时之间显得有些迷茫。但他明白这兵符不能轻易拿去兰陵萧氏,兰陵萧氏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况还不清楚呢。若是交入歹人手中,对于眼下的局势,那就是雪上加霜。
“阿爹你放心,将这兵符给我就好。我让李瑾月修书一封,派可靠的人将兵符和书信一道送往兰陵萧氏,届时陇西军必会助我们一臂之力。”
“哦?莫非菡儿在兰陵萧氏中竟有相熟之人?”张九龄显得十分诧异。
“阿爹您忘了吗?李瑾月好歹曾在兰陵萧氏生活了十年的时间,她留在陇西军中的威信绝对能起到极大的作用。何况四年前,我们还亲自去过兰陵萧氏,确实有人脉留在那里。”张若菡笑着解释道,“再者说,眼下的局势,也由不得陇西军不发兵相助我等。以尹御月杀害萧嵩萧垲之事,就已经与兰陵萧氏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何况尹御月对于门阀世家的态度是极力打压,当年我们一路前往幽州路上,那么多贵族子弟遇害就能看出来,尹御月屠杀门阀世家,是要这些庞然大物给自己让路。这触犯了兰陵萧氏的根本利益,兰陵萧氏绝不会做尹御月手中的刀。若幽州军攻入长安洛阳,掳劫圣人,改朝换代,兰陵萧氏也将大势尽去,他们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这尹御月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当初伯昭书信给我,告知我有这么一号人物时,我还将信将疑,没想到啊,他竟然能使朝局动荡到这等地步。”张九龄万分不解。
张若菡抿唇,一时语塞,没有答话。片刻后,她低垂眉目,轻声道:
“我们又怎么能去体会一个疯子的想法。”
“果真是疯子,失了心智了!”张九龄很是气愤,一时没注意自己女儿的情绪有些不对劲。
“阿爹,您好好休息吧,接下来的事,女儿会处理好的。”张若菡安慰道。
“伯昭和公主当真有办法扭转眼下的局势吗?”虽然千羽门的具体计划张九龄不是十分清楚,但以他对朝政局势的敏感,已然洞察女儿女婿正在着手抵抗叛军,扭转不利局面。他也想助女儿女婿一臂之力,奈何他乃是治世之能臣,却非乱世之英雄,眼下有些无能为力之感。
“眼下说什么都还早,只是女儿相信伯昭,也相信公主。除了相信她们,我们还能如何呢?”张若菡淡然道。
张九龄长叹一声,眼中有着壮志难酬的哀苦,道:“是啊……松柏已故,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不久后,从云亲自携带着陇西军兵符,拍马向河西疾驰而去。另有一封密讯由黑羽快鹰携带,从灞桥发出,直奔冀州前线。
……
忽陀站在密林中的一片稀疏空地处,口中含着哨子,正不断吹着,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他望穿秋水,终于望见了天空中一个小黑点。
他连忙急吹三下哨子,高举起佩戴着皮革护臂的左手臂。天空中,那小黑点俯冲而下,不断放大,最后显现出一头黑羽快鹰的身形。
忽陀眼中有着片刻的失望,但他还是接下了黑鹰,取下黑鹰鹰爪之上的信筒,他手臂一抖,黑鹰再度展翅高飞远去。
忽陀手中攥着信筒,急匆匆钻入了密林灌木之中,不多时,来到一处隐秘的山壁死角内,那里支着两顶行军帐篷,帐篷中央还有一堆熄灭的营火。
他快步钻入其中一顶帐篷,见到了正围坐在沙盘边的程昳与徐玠。
“灞桥来信。”一边说着,忽陀将信筒送到了徐玠手中。
徐玠拆开信筒,解开密信,利用破译密码对照后,得出了信的内容。她忽的嘴角弯起,笑道:
“局势大好。”
“玉介,你快说,怎么了?”程昳催促道。
“萧嵩已死,他的陇西军兵符阴差阳错被子寿先生带出骊山,带到了灞桥。眼下兵符已经由从云送往兰陵萧氏,相信兵符送到后,兰陵萧氏会立刻发兵相助。张三娘子的意思是,要我们通知公主写一封亲笔信,一道递送兰陵萧氏,以加大鼓动对方发兵的力度。”
程昳听她前半段话还面露喜色,结果后半段话又让她陷入满面愁容之中:
“咱们眼下要传讯进去谈何容易?而且,里面也有许多时日没有消息传出来了,可急死人了。”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方才不是与你说了吗?幽州左路军攻打冀州,本该发动闪电战,越快拿下冀州越好,然而近些日子幽州军却按兵不动,连冀州兵挑衅都不理会,这分明是内部出问题了。”徐玠不急不缓道。
“话是这么说,但没个信儿,我心里着急啊。”程昳是个急脾气,最耐不住这种煎熬。
“你这么急躁怎么行,莫要急糊涂了,坏了大事。”徐玠拿手点她脑袋。
程昳摸着自己被戳到的脑门,一脸郁闷。
就在此时,帐外又响起了脚步声,一个精壮的青年男子掀开帐帘风风火火走了进来,手中同样拿着一个信筒。这男子正是洛阳分部的鲁裔,曾为了救杨玉环而得罪了贺兰氏被沈绥惩罚过。不久前从洛阳赶来冀州前线支援。
“军中来消息了!”鲁裔显得很兴奋。这些日子,他与忽陀几乎每日都会在几个固定的地点召唤传讯鸟,奈何一直收不到军中的消息。今天撞大运般一连来了两个消息,情绪一时抑制不住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军中来的消息却不是什么好消息,徐玠破译后,眉头紧锁,一时无言。
众人都盯着她,她深吸一口气道:
“是伯昭的消息,今夜幽州军就将发动总攻。还有就是,冀州刺史李陌已经安排忠王撤回洛阳了。”
“收编未能成功吗?”程昳蹙眉问。
徐玠摇头:“信中未提,只要我等转移战地,伯昭等人不日便会南下。”
鲁裔与忽陀陷入思索,徐玠想了片刻,道:
“看来,是时机未到啊。伯昭恐怕在等兰陵萧氏的消息,要等陇西军有动作了,她的计划才能全面实现。”
“你是说,大郎早就对萧嵩的兵符去向有过考虑?”忽陀问。
徐玠点头:“她应当是预料到尹御月会将兵符拿到手,送到兰陵萧氏,让兰陵萧氏发兵。所以伯昭显然事先做了安排,兰陵萧氏不仅不会相助尹御月,恐怕还会反戈一击。等着看吧,也就是这十来天事情。”
说着,她取了一面旗帜,插在了洛阳西北的位置,手指点了点:“于此必有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