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会客厅中,相对而坐的两个人各怀心思。
白亦从面上不动声色,微微敛着的眼睫藏住视线,余光却在打量对面的女孩子。何漫舟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很乖,尤其是她低着头沉默慢慢喝茶的样子,那张不施粉黛的脸白皙而精致,映着透窗而入的阳光,连脸上细微的绒毛都相当细腻。
北方姑娘一张嘴就呛人的气焰收敛了三分,柔软的长发垂在肩膀上,裹在纯白色毛衣中的身躯是略显单薄,也让她的身上兀自多了些许可以称为“柔和”的气质,像一个安静不语的瓷娃娃。
白亦从的脑海里冒出了这个念头,但很快,他就把这样的评价否定了。
何漫舟垂下的眼眸在阳光下呈现出淡淡的琥珀色,纤长的睫毛投下一小块好看的阴影,泛着金边的阳光像是一层温和的滤镜,让这样紧张而严肃的场合都多了些许冬日午后特有的闲适感。
看得出来,何漫舟有些紧张,对于这次谈判没有任何把握可言,所以当她的视线余光不自觉瞥向白亦从的时候,还会故作不经意地立刻挪开。但这样的紧张与怯懦无关,更像是猫科动物在百无聊赖地观察猎物,强撑着耐心寻找对方的弱点。
与其说这是无声的交锋,不如说何漫舟是在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对于习惯于直来直去的人来说,这种控制明显让她有点烦躁。
......不,瓷娃娃没有她的灵动和明艳,也不够鲜活。
她更像一只窝在沙发上的小猫,慵懒的摇着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抓毛线球。
白亦从的目光在何漫舟身上停了几秒,如实想。
对于外界的危险她有着敏锐的防备,可骨子里却是散漫而自由的,所以懒得去做那些多余的应对,将收在肉垫下面的利爪收了起来,选择遵从于本能。
大抵是有着救命恩人托孤这样的身份加成,白亦从拿出了难得的耐心,对何漫舟的态度可以称得上和颜悦色,甚至不吝于迁就她的节奏进行交流。虽然这样的“和颜悦色”在人家姑娘眼里就成为了妥妥的笑面虎,每个毛孔都充斥着皮笑肉不笑的反派气息,让人怎么看怎么不自在。
比起白亦从有条不紊的观察和分析,何漫舟此刻的想法就简单多了。
她没有任何弯弯绕绕,直接透过现状看到本质,并给出毫不拐弯的评价——白亦从越是不说话,她就越是心慌啊。随着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何大小姐彻底摸不清对面的路数,那颗扑通扑通的小心脏都快到了临界值,被逼得差不多要当场暴走了。
半盏茶喝完之后,白亦从放下杯子,淡淡开了口。
“好,私事.......你想谈什么?”
眼见着沉默是金的某人难得张了嘴,何漫舟果断说道:“那我就明人不说暗话了,白老板,我今天是特意过来的啊——我俩是同行,天问堂和白玉楼离得也不算远,四舍五入也算是半个邻居,要不是你太忙,我老早就应该来拜访不是?”
白亦从怎么也没想到,何漫舟憋了半天就憋出这样一句,看着女孩子演得很认真的模样,白老板难得配合了一次,没有直接打击她,只是淡淡问了一句。
“所以呢?”
何漫舟不明就里,心说原来戴高帽这个路数在白亦从这里还是挺实用的,再怎么神秘莫测的人也禁不住别人夸他啊。
然后,她故作苦恼地叹了口气,继续乘胜追击。
“所以啊......我就是有点事挺不明白的。白老板是白家的当家人,按理说应该是个大忙人才对,不论是白玉楼或是白家其他的产业,都少不了你亲自照看。可是据我所知,你很少呆在z市,就连我这个同行,都没什么机会见到你,哪怕是白玉楼主办的拍卖会,由你亲自主持的情况都是少之又少......怎么着,白老板拓展外省市场,都来不及张罗自家摊子了吗?”
在来白玉楼之前,何漫舟特意做了好些准备。
秉持着知己知彼,再不济也得三十六计顺口就来的原则,何大小姐熟练使用互联网,将有关于白亦从资料仔仔细细查了个遍,虽然有用信息甚少,好歹聊胜于无。加之她还现学现卖地自学了谈判技巧,以及心理学上的诱导,这会儿更是不管有用没用都配合使用了,直接给白亦从打出一套高配置连招,一张嘴就在给对面挖坑。
白亦从看在眼里,只觉得有点好笑。
“你很关心我的行程?”
“白老板这就见外了不是,刚刚我都说了,咱们是同行,保不齐以后有什么合作嘛。”何漫舟面不改色,也不管古玩城和私人博物馆到底同行在哪里,她和白亦从的关系有没有到那个份儿上,就开始不惜余力地给人家洗脑,“所以,有什么好的商机,白老板都可不能自个儿吃独食......你帮我,我帮你,先富带动后富,有钱一起赚,才是生财之道嘛,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白亦从不置可否一挑眉梢,没有多说什么。
何漫舟倒是把对方的沉默姑且当做了默认,开始继续自己给自己找台阶,想方设法地套白亦从的话。
“既然你也这么觉得,我就继续说了啊。到了年底咱们古董行业都忙,这不,因为苏牧南的拍卖展,我昨天还在加班,连个周末都没有......啧,说起来这一单生意还是从你手上拿下来的,我还得谢谢白老板高抬贵手了?”
苏牧南的书画拍卖展,最初确实是有意向跟白玉楼合作。
可是白亦从的生意重心不是放在拍卖上面,加之苏牧南这次展会量级不小,把全部身家都赌了上来,导致他对这次拍卖极为看重,细致到近乎于严苛的程度,光是确定合作之前的会议就开了好几次,一丁点小细节都要翻来覆去的商议才能敲定。
谈生意大抵是要看买方市场和卖方市场的。要是换成一般的小公司,迫切想要谈下一单大生意,把握新年大展的噱头为企业增加一波关注度,当然是巴不得跟把苏牧南的拍卖展谈下来,不管对方提出什么样的要求,都会尽量予以满足。
但白玉楼的口碑是几代积累下来的,最不缺的就是名气。
如果能促成这单合作,那是锦上添花互惠互利。如果不能倒也无所谓,毕竟这不是雪中送炭,不会影响白家生意的正常运营,当然也就不必委曲求全。到了年终岁末,白亦从要忙的事情太多,根本懒得跟这样的完美主义者死磕,对于苏牧南的故作姿态也很不屑一顾。高傲的独权主义者遇到吹毛求疵的商人,难免会造成不可调和的矛盾,尤其是谁都不愿让步,崩盘几乎成为必然。
加之那段时间白亦从被关于老何的噩梦搅得不得安宁。
他大半的精力都放在调查“老何”的真实身份,以及他与天问堂博物馆的何盛是否有所联系上面。在听说天问堂博物馆正在极力争取这单生意之后,说是有意试探也好,说是特殊照顾也罢,白亦从干脆给了何漫舟一个顺水人情,主动提出跟苏牧南终止合作。
后来这单合作白玉楼没再跟进,苏牧南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天问堂博物馆。
结果一如何漫舟方才所说,跟白亦从的预期也是别无二致。
不过这些内幕没必要跟小姑娘说得那样清楚,白亦从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青玉杯的外壁,轻描淡写地说:“生意上的事全凭能力,没有所谓的高抬贵手。”
何漫舟本来也不是特意登门道谢的,提起这些无非是想试探白亦从的口风,要是能问出什么固然再好不过,即便是问不出她也不亏。
毕竟这句话充其量不过是个引子,后边的内容才是重点。
所以她很快收拾好心情,打哈哈地笑了笑:“全凭能力是不错,那我就姑且当做你是在夸奖我们博物馆的业务能力了——哎,新年期间的展览真是经不起一点疏忽啊,苏先生的拍卖会规模比较大,既然他选择了天问堂博物馆,我们就不能辜负他的信任,什么事都得亲力亲为。”
然后她的语气微微一顿,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不过话说回来,白老板,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这大忙人肯定比我还累啊。听说.....去年这个时候你没有在z市,当时是在忙什么展览呢?”
这一套宛如港片黑帮头子接头的说辞,彻底把白亦从逗笑了。
这一抹及不可查的笑让他犹如冰雕般清冷的面孔鲜活起来,他淡色薄唇微微抿着,唇角勾起一点弧度,粹了冰雪般沉寂的眼眸扫过何漫舟的脸,带着毫不掩饰的观察。可是眼尾漾起的笑纹却泄露了几分心思,让他的目光柔和了几分。
以至于这分明只是打量何漫舟细枝末节的小动作,却没显得多么冰冷,更没有惯有的咄咄逼人。
如果这一幕被董楠看见,想必会直呼自己见了鬼,不然怎么会在自家面瘫老板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到底是自己的眼睛出现了问题,还是白亦从宛如被冻结的面部表情管理系统忽然上线了。
不过话说回来,白亦从是真觉得何漫舟挺有意思的。
女孩子的聪明灵动中带着不知世故的天真,小心思都放在明面上,白亦从一眼就看透了,毕竟她的心思实在是太好猜了。那些拐弯抹角地试探,好半天都讲不到重点,所谓知己知彼不过是很空乏的套路,一言一行都是放在商业谈判里直接会被对手ko,保不齐还会被人家骗个底儿掉。
不过也仅仅到有意思为止了,如果这不是老何的女儿,或许连这些时间都显得多余。
这样想着,白亦从懒得进行更多观察,干脆不再兜圈子,把何漫舟最想听的部分直接说了出来。
“如果你问的私事是指我的行程,去年这个时候我确实到过坞城。不过,你想从我身上了解更多的线索,我很难告诉你有用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