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名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他缓了缓,坐起身,晃了晃发晕的脑袋,找回了一点精神。
耳边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空名转头一看,才发现窗外正下着小雨。细密的雨珠打在玻璃上,发出轻微而密集的敲击声,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也回荡在空名耳膜上。
他转头看了看电子日历,才发现现在距离自己和魔窟交手,已经过了两天了。
他居然足足昏睡了两天三夜,可见他精神力消耗之巨。
让他有些奇怪的是,房间里居然一个人都没有,他自从展露了自己的实力杀死了猎蜂之后,就已经做好了接受学园的拷问,甚至监视的准备,他也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说辞。
但此刻,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寂寥的环境甚至让它怀疑是不是整个医务室都只有他一人,连绵不断的雨声仿佛一重重幕布,遮掩了四周的世界,将空名孤立在一寸死寂的天地之中。
空名掀开被子走下床,踩上脱鞋,披上外衣,走到窗边。
雨越下越大了,黑压压的乌云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滚滚而去,摩擦着天空发出低沉的轰隆声。一秒秒浓重起来的雨幕,仿佛一面面不断垮塌的墙壁,崩塌在地面上,泛滥成一片的流动的废墟。
雨季来了。
镜水市位处季风带,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断断续续下个一两个月的雨。空名并不讨厌下雨,相反,他很享受下雨天的感觉。
那种天空被遮蔽,世界被冲刷,雨声掩盖了其余的声音的感觉,总能给他带来一种孤独的快感。
对他而言,下雨天更像是一个节日,这个节日是每个人都无法避免的,他们必须顺从这个节日的意志,共同身处昏暗的雨幕里,共同在一起享受隔阂和寂寥。
空名时常喜欢在下雨天呆在昏暗的房间,透过随着雨水流动的玻璃,看窗外的寥落的行人顶着伞盖移动。他甚至觉得,那一面面面无表情的伞盖,才是人类的终极形态。
伞盖下面,不过是虚假的生命体罢了。
轰鸣而下的雨水才是运转的真实。
而这一天,站在清冷的病房里,面对滔滔压下的水流,空名心中的快感来得尤为突兀而强烈。他看着如同咆哮的波涛般汹涌地连绵到天边的乌云,突然有了一种身处末日的世界的中心的时空错乱感。
一道惊雷劈开了无边际的天地。
仿佛为世界撕开了一道口子。
于是,从这道口子里,用处无穷尽的黑雾来。黑雾张牙舞爪,奔腾而过,吞没了空名,吞没了大地,吞没了天空,吞没了世界。
空名知道,有某种变化,正在世界间兴起。
而自己,身处裂缝中央。
空名穿好衣服,走出房门,果然如他所料,整个医务室空无一人,这更肯定了他觉得发生了某些事的猜测。不过这反而让他轻松了一些,他踩着回荡在四面八方的墙壁上的自己的脚步声,愉快地走到了楼下。
门口还有几把备用的伞。
但是空名没有伸手去拿,他甚至没有看它们一眼,就这么迈着轻快的步子,义无反顾地迈进了雨的世界。
他身上的衣物迅速湿透了,他的头发也都蔫在了他头上,贴在了他额前,雨水就顺着他的几绺头发不断地流淌下来。暴雨如注,倾压下来的雨水有些沉重,但深入骨髓的冰凉又让他觉得很轻松。
他就这么漫步在雨帘中,走到了校门口。
他终于看到了人。
站在校门外对面的街道上的,黑压压的,无数的人。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昏睡了两天,今天已经是周末了,学校里本来就不应该有太多人的。
可此刻,校门外却聚集着一大群人,他们有的人撑着伞,有的人没有,但事实上,在这样的瓢泼大雨里,那些的撑伞的人也几乎全身透湿。
但没有一个人离开,反而从远处还有零星的人聚集而来。
空名本来是很讨厌这种人多的地方的,但是从人群之中,他嗅到了一股自己很熟悉的气息,那是……
死亡的味道。
于是他也走出了校门,投入了阴沉沉的人群之中。
由于没有撑伞的缘故,他还是比较轻松地挤过了人群,来到了前方。
他看到了几个熟悉的人。
陆千川,步书恒,还有银舞。
银舞是跪着的,跪在一个人旁边,一个倒在血泊里的人。
那个人是一个肌肉虬结的大汉,面容粗犷,但五官却没什么棱角,给人一种慈眉善目的感觉。他的双眼紧闭着,整个下巴,脖子,乃至胸口,都被鲜血染红。
他的身上横七竖八布满了无数伤口,最显眼的,是他心脏位置的一处贯穿伤,腹部位置的一个露出了肠子的巨大创口,以及整个被齐根切断的左腿。
以他所躺的位置为中心,渲染开了一大片血红的地带,被雨水一冲刷,混杂着泥土,呈现出令人恶心的有些凝固的深黄色。
他就这么躺在一大片血泊中央,如同安睡在红色的花圃里。
再也不会醒来。
空名听到周围的人在议论着,带着恐惧和惊异。
“那个是谁啊?好像是镜水的人?那个站在前头的老人,好像是镜水的道院长?”
空名看过去,发现一个头发黑白交杂地往后梳着,面容清癯,白眉凛凛的老人站在大汉的头前。老人撑着一把黑色的伞,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是定定地注视着大汉的脸,目光有些飘忽。
他虽然是个老人,但却双腿并拢站地笔直而有力,让人觉得他不是站在那,而是钉在那。这种标枪般的富有标志性的站姿,他还在另一人身上见过,就是银舞。
他就是……道天庸吗……
空名眯起了眼睛,眼中露出了奇怪的神色。
“是啊,他就是镜水的院长,三清灵王道天庸。他旁边那三个,是他的三个徒弟吧,那个高高的是被称为【魔术师】的白鸽灵王路千川,戴眼镜的好像叫步书恒,那个女的就不用说了吧,【织月妖刀】银舞,就是连续三年蝉联‘人气最高女灵术师’榜榜首的那个……“
“……”这是什么奇怪的榜啊喂,空名暗暗吐槽。
他周围的几个人都发出了惊叹声,显然都对银舞的大名有所耳闻,甚至似乎比道天庸的名头还具有震撼力一些。
“那……那个躺着的人是谁?”发问的人下意识压低了声音。
那人的声音也压低了一些,一方面是出于尊敬,另一方面,显然也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段自横,好像是镜水护卫队的队长吧,他和我刚才说的那几位一样,都位列【镜水十王】之中,而且他还是封号灵王,好像叫什么……鬼熊灵王。”
“封号灵王?”那人惊呼了一声,“不是说全世界也只有几十个封号灵王吗?他居然被杀了?是谁下的手?”
那人一翻白眼:“我怎么知道?不过接下来有好戏看咯,自家的封号灵王被杀了,还就在家门口,这是挑衅啊!你看着吧,这次三大圣地之一的镜水,可是要发飙咯……”
空名从两人的对话中大致了解了一些情况,然后重新回过头,看着躺着的段自横,和站在他周围的几个人。
银舞跪在段自横身边,一直低着头看着段自横的脸,没有说话,只是死死攥着段自横的手掌的手,一直在微微地颤抖。
步书恒脸上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只是眼镜被雨水糊成了一片,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
路千川脸上也没有了往日一贯笑眯眯的神情,他脸上的油彩顺着雨水往下流淌着,有些滑稽,但他的表情却前所未有地严肃。一滴红色的油彩挂在他眼角,鲜艳饱满,有如血泪。
他终于开口,声音依然富有磁性,但低沉了许多:“先回去吧,这里人太多了,什么事回去再说。”
没有人动作。
过了痕迹,道天庸才最后深深看了段自横一眼,缓缓回过头,这个有些僵硬的动作才让人觉得他终究是个老人。
“走吧……”道天庸说。
然后他缓缓地迈开步子,一步步远去,如同跋涉在沙漠中的旅人,每一步都沉重而决然,在沙地里凿出一个个深坑。
步书恒推了推眼镜,抖落了镜片上的水珠,砸在他手臂上碎开:“走。”
银舞还是没有动。
她仿佛一个雕塑一般,在这一场悲恸的大雨里,死气沉沉地僵硬着。
“走!”路千川加重了语气。
银舞这才仿佛被惊醒般,浑身微微一抖。
她沉默了半晌,才颤抖着伸出手,从川流不息的雨水中,掬起一捧混杂着泥土和血水的液体,毫不犹豫地一仰头泼进嘴里。
她的喉结迅速颤抖了几下,最后狠狠地一个抽搐,将口中腥呛的液体咽了下去,然后缓缓垂下头来。
空名这才第一次看到银舞的脸。
她精致的脸庞上,已经全无平时冰结的冷漠,而是带着如同冰锥般刺骨的悲恸和杀意。她脸上全是雨水和泪水混杂成的流体,如同刀片般将她立体的五官切割地支离破碎。
她的双目血红,瞳孔时不时在颤抖,牵动起四周密布的血丝。
她又狠狠一抽喉结,将口中残余的液体干净地咽了下去。
然后她看向了段自横,脸上露出了一个不知道是笑还是哭的扭曲的表情,咬着牙扯着嘴角,用沙哑而抽噎着的语调,如同对着段自横,又如同对着自己发誓一般,一字一句道:
“我会为你报仇的,段叔。”
“一定会。”
“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