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们像流水一样越过长街,车队也像流水一样涌进苏州城,每一辆马车都来自一个不同的主人,他们排着队从街道上碾过,前来祝寿的使者们在国公府门前下车,马车被分流向不同的安置地点。
“大秦平临君贺礼到——”
“南明定国公贺礼到——”
“大秦魏庄君贺礼到——”
“南明忠毅侯贺礼到——”
声音响彻整个苏州城,每一分每一秒都有新的马车进城,来自大陆各地的达官显贵此刻涌向这个小小南明城市,平民百姓们很难想象这是怎样的地位和威势,那个端坐在国公府里的老人不声不响,实际上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整个国家的神经。
沈默安安静静地喝茶,他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上午。
两张桌子开外的那个少年也坐了一上午。
五颜六色的锦旗和长鸣从窗外掠过,其他人都看热闹去了。只有这两人低头喝茶,不声不响。
沈默忽然有点兴趣了,这世上能让他起兴趣的事很少,比如说横尸街头的无名死人,比如说队伍末尾的那辆破旧马车,这个少年是今天能让他萌生兴趣的第三件事。
但叶萧对沈默不感兴趣。
叶萧默默地喝茶,觉得这个官府暗探像一块牛皮癣一样讨厌。
那个暗探的目光像是藏在棉花里的刀,他很不喜欢。
“掌柜。”沈默招来茶馆的老板,“那边那个小哥的茶喝完了,给他添上,帐算我的。”
叶萧一怔,扭头看了他一眼。
“掌柜。”叶萧也出声,“那边那个条子的茶喝完了,也给他添上,帐算我的。”
条子?
沈默一愣,忽然想到了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靴子,不禁摇了摇头哑然失笑。
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他继续低头喝茶。沈默不想说什么,他号“不言”,意思是不说话。
落在窗沿上的阳光慢慢地移动,街道上仍旧人声鼎沸奔马蹄急,烟尘弥漫。
不知过了多久。
“掌柜,那边那个小哥的茶喝完了,给他添上,帐算我的。”
“掌柜,那边那个条子的茶喝完了,给他添上,帐算我的。”
茶馆里很安静,街道上依旧人声鼎沸。
“掌柜,那边那个小哥的茶喝完了,给他添上,帐算我的。”
“掌柜,那边那个条子的茶喝完了,给他添上,帐算我的。”
……
太阳逐渐西斜,整整一天都有马车进入苏州城,前来祝寿的使者们被安顿在国公府里,他们要等到赵彦易的寿宴结束之后再离开。
天色暗了下来,苏州城里的灯火逐渐点亮。
沈默喝尽了壶里的最后一点茶,然后起身,叶萧同时起身。
两人的视线交错而过,然后分别转身下楼,出了茶馆,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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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国公府灯火通明,大摆宴席。
赵彦易端坐在长厅的首位,一身大红色的喜服,这个老人年逾六十但看上去仍然年轻,要背笔直身体精壮,丝毫没有一个老者该有的疲态,一双长眉飞入鬓角,像是两把长剑。
左右两侧依次列席,宾客们按照次序落座,他们每一个都代表着这个大陆上某个曾经显贵或正当显贵的家族,从南明到大秦,甚至连百越都有使者千里迢迢而来,赵彦易戎马一生,仇敌遍布天下,朋友也遍布天下。
侍女们摆好瓜果和酒菜后退下,琴姬们坐在珠帘之后抚琴奏乐,舞女们在长厅中央旋转起舞,妖娆的身段和肌肤在粉色的薄绡下若隐若现,被闪动的火光映得通红。
大秦的太常寺卿也如约出现在了长厅里,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的,他可能藏在今天进城的上百辆马车当中的某一辆里,也有可能早就已经到了。钟立圭坐在赵彦易的下位,是个满脸油腻的胖子,眼神在舞女们的身体上流连,怎么都挪不开。
宾客们觥筹交错,拍着巴掌啧啧赞叹,苏州城是全大陆闻名的温柔乡,苏州女子温婉秀丽,今日一见果真此言非虚,传言赵彦易一共十二位夫人,其中有六位就是苏州人,所以堂堂辅国公才会在苏州定居。
长厅尽头的老人表情坚硬如铁,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慢慢拍了拍手掌。
音乐骤停,舞女退下。
长厅里在座的有不少是辅国公旧日的部下,他们清楚赵彦易的习惯,赵彦易在发言之前必拍掌三下,三掌之后再喧哗者视同违反军令,于是收敛笑容放下酒杯,挺直腰板,表情肃穆,一如当年在军帐之中。
场下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向赵彦易,后者端起酒杯。
“诸位,我赵某戎马一生,先王在时,随先王御驾,听凭驱策,奉天辅运,七年靖难,方有始功。”赵彦易说,“承蒙先王厚爱,加官进爵,位至国公,无功而受禄,实在惭愧。”
“我赵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无王上则无我赵彦易,更无国公府,我赵家必世世代代忠于君上,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吾等必世世代代忠于君上!”宾客之中,来自南明的使者们齐声低喝。
客席首位上的人微微点头,他是南明国君派来的使者。国君使者起身,跨过坐垫至长厅中央站定,面朝东方一拜,然后从怀里掏出黄色的绢帛,双手高举过顶。
“有王诏——”
赵彦易以及他身后的赵继明立即起身,跪倒在地,脸贴于地面。
“老臣赵彦易听诏!”
“王诏曰:
辅国赵公,先王良帅,奉天靖难,两朝宿老,劳苦功高,今耳顺之寿,朕远在南京,不得亲临,特赐绢帛十匹,丝绸十尺,黄金百铢,聊作衣用。”
使者念完诏书,上前把绢帛放在赵彦易的手上,笑道:“国公爷,君上的礼物已经给您运到府上了,您可以清点清点。”
赵彦易低头长喝:“老臣接诏,吾王万岁!”
在座的宾客无不目露艳羡,国君亲自派人前来道贺送礼,这是何等的厚待。
老人重新落座,对众人说:“今天是我赵某人的寿辰,诸位今天能来,我赵府蓬荜生辉,我赵彦易是个粗人,说不出什么漂亮的场面话,在座的朋友们当中有些是我的老相识,熟悉我这个人的脾气,我以前是个火爆脾气,性子犟得像头驴,做了不少对不住诸位朋友的事,我也知道有些朋友在心底对我有意见,我赵某人也只能说声万望海涵。”
“国公天下良将,治军如铁,乃国之福也!”底下有人应和。
赵彦易微笑着摇头,“不行啦,不行啦,老啦……就我现在这年纪,哪还能谈什么治军哪?”
“国公正当盛年,如何言老?”
“外面还传我现在能抡得动八十斤重的大刀,你们知道么?今天早上起来我还试了试……”老人笑了笑,“差点没把我这老腰给折了。”
“人哪,不服老不行。”赵彦易摆了摆手,“这男人一过六十岁,精力就差了,再这么下去,只怕在卧房里都降不住自己的老婆啦。”
宾客轰然大笑,男人们交换眼神,眼里闪着促狭的光。
“所以,有件事我要在这里宣布。”赵彦易陡然严肃起来,他坐直了身子,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从今往后,我赵彦易将正式隐退,不再过问朝堂之事,也不再担任任何官职。”
此言一出,堂下大哗。
“国公!”有人起身。
坐在边上的赵继明也狠狠地吃了一惊,这件事连他都不知道,老爷子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老人抬起双手虚压,长厅里慢慢安静下来。
“我意已决,不必再劝了。”
宾客们在底下窃窃私语,这件事明天早上一传出去,肯定要轰动全大陆。
老人慢慢松了口气,心里紧绷的一根弦终于松了下来,如释重负,他的心情开始好了起来,赵彦易低头斟酒,忽然一怔。
他看到宾客席的末座上空空荡荡,那是一个空的坐垫。
那是谁的坐垫?
老人开始回忆,心里的名字和眼前的人一个一个地对号入座,他最终发现那是个多余的坐垫。
为什么会多出一个坐垫来?是府中仆人的失误,多算了一个人么?
赵彦易忽然有点不安了,那个坐垫摆在那里,就像是在等一个不速之客。
门外响起细碎的马蹄声,像是一匹老马,踏着款款的步子,马蹄踩在地砖上。
赵彦易抬起头,他看到一匹又瘦又老的马,拉着一辆古旧的破车停在了长厅的门外。
宾客们都愣住了……这是谁家的马车?怎么跑进府里来了?
但他们紧接着就惊得差点跳起来。
“国……国……”
“嘎吱”一声响,那辆车的车门被拉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