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中, 唯有火把猎猎作响,偶尔一声咴律律的马嘶传来。
远处,哭喊声似乎也远了, 木质结构的亭台楼阁被焚毁, 砸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动静,此时此刻, 众人雅雀无声。
陈郸冷哼一声:“懦夫!”
径自走到牧临川面前, 看着微微而笑的牧临川。
陈郸表情倒是有些变化, 看着他的目光少了几分轻蔑, 多了几分复杂。
虽说如此, 还是扯过这位昔日尊贵的少年天子, 一路上了城头, 将其示众。
声若洪钟,气若雷鸣般地大吼道。
“牧临川在此!”
又不忘驱使左右随从。
“通知大将军,老夫已捉到牧临川, 还不快去。”
李大瑞浑浑噩噩地跟着兵众拥上了城楼。
看着被陈郸扯着,依然面不改色, 莞尔微笑的少年天子。
这明明是他抓住的啊。
他嗓子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眼里也渐渐地只剩下了牧临川一人, 几乎魇住了般喃喃自语。
这分明是他抓住的。
身旁的兵士将槊一横, 厉喝道, “嘴里嘀咕什么呢?肃静!”
李大瑞却忽然如疯了般,一把将那兵士推到在地,一路狂奔上了城楼。
“喂!喂!你干什么!!”
“快!快拿下他!!”
男人却如同发了狂的狮子,“啊啊啊啊”地狂吼不止, 劈手夺过枪矛之类的东西,砸在了地上。
身上接连被戳出数个血窟窿, 也依然狂性不减,鲜血好像更激发了他的血性。
这分明是他抓到的!谁也不准抢他的军功!他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转瞬功夫,李大瑞就已戟发怒张地冲到了城楼前,眼中红血丝密布,以不死不休之姿,将牧临川撞跌出了城楼!
李大瑞猝然发难,即便是陈郸也没反应归来,待反应过来时,牧临川已从城楼上跌落,砸进了下面堆得高高的尸山之中。
陈郸面色大变,一把攫住了李大瑞的衣襟,将其掼倒在地,对赶来的军士怒目而视道:“还不快下去找人!!”
此人神力冠绝于世,竟然将李大瑞摔得再无了气息。
趁着楼上短暂混乱之际,拂拂浑身发颤,猫着腰飞快地冲到了城楼下。
死在宫变中的宿卫宫人,堆得几乎快有山高了,古人杀贼,战捷陈尸,必筑京观,这尸山堆在城楼下本有威慑之意,奈何此时天气转暖,堆在一起没多时就散发出了令人给予作呕的腐肉味。
拂拂头寻目眩,气喘吁吁地,扑倒在死人堆里,咬着牙飞快翻找着牧临川。
或许是系统怜见,还没翻上两三具,竟然真让她找到了从高处摔落,双眼紧闭看起来已没了声息的少年。
“喂……喂,牧临川……你还活着吗?”
拂拂手脚并用,几乎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将他从死人堆里拖了出来。
这一拖,拂拂怔住了,因为手下这轻的令她眼睛发酸的重量。
但她不敢耽搁,迅速收敛心虚,飞快抬起眼,注意着城楼上的动静,紧张得牙关直打颤。
好不容易才赶在军士冲下城楼前,将牧临川拖了出去,往道旁的花丛中一滚,抱着他,两人齐齐栽了进去。
这花丛平日里种得好像是蔷薇,乱刺深深地刺入了肌肤,拂拂疼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又迅速捂住了嘴巴,心里暗暗叫苦不迭。
近旁似有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来。
拂拂大气也不敢出,她两只手搂着牧临川,又酸又胀痛,却不敢乱动,只害怕发出一点儿动静,都会引起这些军士的注意。冷汗浸透了掌心。
脚步声又走远了。
拂拂屏住呼吸,拼死拼活地将牧临川从花丛中拖出,又是拽又是背的,一刻也不敢停歇,匆匆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一边走,一边呼喊系统。
【系统!】
【系统!!】
几乎从她被打回永巷后,系统就开始装死,直到今天依然在装死。
【……】
安安静静。
拂拂额冒冷汗,甭管系统是听见了还是在装死,咬牙骂道:
【系统,你再不出来,我可就没办法了。这任务还做不做了?】
【都这样了,天王老子也救不活吧。】
别说大出血成这个样子了,又从楼上摔下来,又摔进死人堆里,光是感染发炎就够人喝一壶。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威胁终于起了作用,系统终于不再装死了。
【请问宿主是否要清空当前积分,兑换一次伤口处理?】
她还有积分?拂拂惊愕莫名地想。
【有的。】系统顿了顿【明君改造计划的进程值就是宿主的积分值。】
拂拂下意识脱口而出:“那能兑换一双腿吗?”
系统安静了半秒,果断地给了否定答案。
【不能。】
【当前任务目标所需积分,与最终任务目标“匹配肾|源”所需积分相冲突,宿主是否需要重新设定最终任务目标?】
闻言,拂拂足足沉默了两三秒,也只有两三秒,时间太仓促几乎容不得她思考。
她几乎瞬间就看出来了系统的私心,要是没有私心至于装死到现在才出现吗??
“伤口处理是指什么?”
“止血与镇定消炎,动静脉结扎。”
“那兑换一次伤口处理。”
和牧临川相比,她还是选择了自家妹子。
不过都这样了,她还能把牧临川改造成一代明君吗??所谓的肾和腿不过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了。
她心里早就明白,任务失败了。
话音刚落,拂拂便察觉到牧临川的血好像流得没有那么厉害了。
就这样走走停停,也不知走了多久,没注意到脚下,一时不察,竟然连带着牧临川一块儿又摔到在地上。
哐!
少年后脑勺重重着地,发出沉闷的巨响。
拂拂眼皮一跳,欲哭无泪地迅速捞起牧临川,伸手抄在他脑后摸了摸。
……果不其然,鼓起了个大包。
人没事儿吧?拂拂惊疑不定地将少年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几遍。
这要是从城楼上掉下来没摔死,死在她手上就搞笑了。
忙伸手一探鼻息,还好,还有气。
重新将少年放平了,拂拂正欲起身,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掠去了少年被血污黏在了颊侧的发丝。
因为双腿被斩去,失血过多,少年纤长的眼睫覆盖在眼皮上,投下了扇形的阴影,薄唇紧闭,此刻的牧临川看起来尤为安静乖巧,倒像是睡着了一般。
拂拂看了一眼,强忍住反手一个耳光的冲动,轻轻地,低声叱骂了一句:“叫你作。”
“叫你作,作成现在这样满意了吧?”
又拽着他往背上拖。
方才太过紧张,还不觉得,此刻暂且脱险,察觉到背上的重量。
拂拂眼眶一热,死死咬住唇,压抑着呜咽了一声,突然就站不住了,又跌坐了回去。
牧临川他现在双腿尽断,充其量也就只能算半个人,几乎只有孩子那般的重量。
或许是因为预见到系统攻略任务失败的失望,又或许是因为什么旁的,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原因。
跌坐在地上,拂拂气喘如牛,忍不住苦笑。
从军队眼皮底子下面偷人,她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么大胆的事儿。
一边哭,一边笑,又伸手去帮他擦脸上的血,眼泪落在少年的肌肤上,迅速氤开了。
哭哭笑笑,连她自己都觉得傻|逼。
就在拂拂准备擦擦眼泪,继续拽着牧临川逃命的时候,手腕突然被人一把扣住了。
拂拂吓了一大跳,差点儿叫出声来,对上了少年猩红的瞳仁,又卡住了。
醒、醒了?
“谁?”牧临川唇瓣微动。
很快,拂拂察觉到了不对劲。
牧临川虽然醒了,也在看着她,但他眼神很空茫,没有焦距。
似乎是因为失血过多,已经看不清眼前人了。听说人逢重大事故,当前是察觉不出来痛的。
拂拂下意识地死死咬紧了牙,不吭声。
少年掌心摩挲着她的手腕,沉默了半晌。
“陆拂拂?”
拂拂直抽抽,憋了半天终于憋不住了,发出了个古怪的哭嗝。
都这样了,他竟然还能认得人?
“嗝”。
这一声轻响,在冷肃的长夜中显得格外清晰。
而牧临川竟然“嗤”地一声笑了,少年越笑声音越大,竟然狂笑不止,又笑得浑身直哆嗦。
拂拂吓得汗毛直竖,忙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睁大了眼。
“小声点儿!”
“都这样了你还笑!”
“有什么好笑的?”
少年虽然目不能视物,眼神空茫,但笑起来时,眼底也依然像是汇聚了星河,熠熠生辉。
“不是让你去千佛窟吗……咳咳……”
少年笑声戛然而止,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叫你笑,这下笑出报应了吧?
拂拂咬牙切齿。
方才这一笑似乎用尽了牧临川全身上下的力气,他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只在喉咙里发出了模糊不清的“呵呵”声。
沉默了一瞬,良久,才嘶声挤出了几个字,“你来救我的?”
“我救猪也不会救你。”拂拂看他这模样,又急又气,气得脸都红了,“你知道猪是怎么死的吗?笨死的。”
少年抬起眼,似笑非笑,眼底闪动着讥嘲的光,“那你还救我作什么?”
“把我放在这儿,自己逃命去吧。”
那空茫的红瞳转了转,定定地落在她身上,等着她像之前那样抛下一句话,掉头就走。
拂拂沉默了一瞬,挫败地低下了头,低声道:“你非要把人都想的这么不堪吗?”
少年沉默了一瞬。
他虽然看不见,但几乎可以想象出少女此时的模样,突然地,他安静了下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讶异。
拂拂深吸了一口气,一把又拽起他背着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跑。
一边低声恨恨道:“闭嘴,从现在起,你的命不是你说了算,是我说了算。”
牧临川十分冷淡地垂下眼:“为什么救我。”
“是啊,我为什么救你,连我也不知道,”少女怔怔出神,自嘲地笑了笑,“你就当我犯贱好了。”
“现在,你的命已经不是你的了,你的命是我的。”拂拂怒气冲冲道,“以后你什么事都得听我的,听到没。”
“你觉得你救下这样的我,有意义吗?”少年嘲讽地笑起来,“你救下这样的我,还不如杀了我。”
拂拂僵硬了,指尖抖得厉害,依然死鸭子嘴硬,僵硬地说,“有没有意义,是我说的算。”
牧临川好像不欲与她争辩了。
少年阖上了眼。
他已经很累了,出气多进气少。
又过了一会儿。
“喂,陆拂拂,让我死了吧。”
“你这样不累吗?”
少年面色古怪,兴致勃勃地给她提意见。
“你把我丢在这儿就行了,要不你把我头砍下来吧,献给牧行简,说不定还能换个封赏。”
拂拂好不容易压抑的怒火又熊熊烧了起来:“你能不能闭嘴!”
少年不吭声了,半晌,又勾起个讽刺的笑,红瞳陡然凌厉。
“陆拂拂你知道吗?孤很讨厌你。”
“讨厌你的自以为是。”
哪怕只成了个“半个人”,少年也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
眼里飞快地掠过一抹不加掩饰的厌恶之色,牧临川半垂着眼,一字一顿地冷冷道。
拂拂一个哆嗦,几乎迷惘地回过头,就对上了牧临川嘲弄的双眼。
那么傲慢和刺眼。
拂拂浑身颤抖得厉害,简直想把牧临川从背上甩下去,可最后还是憋住了,憋着气在心里安慰自己。
他腿没了,这个时候肯定大受打击,心里受了创伤,阴阳怪气点儿也是正常的,想要发泄,也是正常的,正常的。
身下的少女脚步陡然一顿,又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虽然跑得气喘吁吁,但脚步还算稳当。
“你就这么喜欢我?”牧临川好似不解地皱起了眉。
他似乎很意外,有些不可置信,她竟然能在他这般羞辱她的情况下,还是带上了他一道儿逃命。这让拂拂脸上又一阵火辣辣的难受,像是被人凭空扇了几耳光,却只能咬牙捱下来。
“可即便你今日为我做尽了这一切,”牧临川目光凉薄,嗓音淡淡,平静地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的事实,“我也不会爱上你。”
有好感,但绝无爱意。
他不会爱上任何人,只因为他没有爱人的能力。
他对她,有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好感,有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情|欲,却独独没有爱。
陆拂拂对自己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他自己都感到不解。
牧临川抿紧了唇,或许就像个喜欢的宠物,他愿意纵容她,欺负她,回护她,看到别人欺辱他,他会怒火丛生。
垂着眼睫,牧临川嘲讽地笑。
看到旁人与她走得近了,他甚至也会感到不痛快。
但唯独没有爱,就像人不会爱上自己豢养的宠物一般。
论地位,她远远比不上顾清辉,她是他有好感的第一个女人,仅此而已。他甚至能揪出她一大堆缺点。
“陆拂拂你知道吗?”牧临川不紧不慢地说,每说一句,就有鲜血顺着唇侧滑落出来,“你口音太土。”
“长得也不好看,在孤的后宫里简直排不上号。”
“吃得又多。”
他傲慢地说,眼里掠过了轻慢,言语带刺:“学识浅薄,粗俗。”
“闭嘴。”拂拂嘴唇都在抖了。
牧临川淡淡地看着她:“孤说中了?”
他并不在意她的心情,继续挖苦道:“市侩。”
“简直是俗不可耐。”
“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越说,牧临川眼里的不耐与轻鄙之色就愈深。
相处日久,他对她的厌恶也愈深,他厌恶她的自以为是,厌恶她的虚伪做作。
明明喜欢他,却还要欲拒还迎。
“你不是喜欢我吗?”
牧临川贴近了她耳畔,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耳垂上,傲慢地低语,“前段时间,为什么还要作出一副不堪受辱的模样?”
“其实心里也期盼着吧?只是害怕?害怕自己不装模作样的拒绝两下,我就会看轻你?”
“其实心里早就期盼得不得了吧?”
“你能不能闭嘴!”拂拂忍无可忍地低吼道。
牧临川一怔,突然错愕地意识到陆拂拂在发抖。
她的嗓音很冷,却在发抖,像是冰层下的火焰,有愤怒几欲喷薄而出。
牧临川的脸色立刻变得复杂了起来,嘴唇动了动,接下来的嘲讽却再也说不出口了。
拂拂发誓她真的很想把牧临川从背上甩下去,嗑花他的脸,嗑掉他一排牙齿。可现在不是她任性的时候。
拂拂鼻子一酸,她不得不承认牧临川这小暴君就是敏锐,心细如发。一句话就说中了她今天的心思。
与其说是为了任务才来救他,倒不如说是因为看不过去他白白等死。毕竟他断了一双腿成为“一代明君”的希望已经如此渺茫。
是啊,她就是喜欢他,就是犯贱,哪怕他前段时间轻侮了她,她还是没出息地喜欢他。
越想越委屈,拂拂浑身颤抖得厉害,到最后终于绷不住了,眼前一花,一边骂一边哭了出来。
陆拂拂很少哭,幺妮查出来尿毒症的时候,她没哭。一家子的重担落在她身上时,她没哭。刚毕业去当洗头小妹,因为动作太慢被人骂了的时候她没哭。在KTV被客户摸了屁股的时候,她没哭。
可到底还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小姑娘,幼稚,心理不够成熟,此时此刻,终于像个孩子一样被骂哭了出来。
“你有病吗?我辛辛苦苦来救你,你就这样对我?你有完没完啊。”
“你真以为我是铁人吗?我没有心吗?”
“是啊,我就是喜欢你怎么了!我喜欢你关你什么事!喜欢这种事情是人能控制得了的吗?”
“我做错了什么,”拂拂越说越委屈,忍不住嚎啕大哭,抽噎连连,却还是背着他往前跑,“你要这么对我啊。”
为了救幺妮要攻略他,却喜欢他就已经够憋屈了。还要被他这么轻|贱。
少女一直表现得都足够圆滑狗腿,这也是牧临川觉得憋气的一点儿,她世故得简直不符合她这个年龄,而此刻,陆拂拂终于绷不住了,哭得眼眶通红,一把鼻涕一把泪。
牧临川心中掠过了一线的疑惑。
可即便这样,她也没有丢下他。
为什么会有陆拂拂这样的人?
牧临川沉默良久,像是被人啪啪啪扇了几个大耳刮子。
面色一阵白,一阵红。
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对一个女孩子而言的确是自大傲慢得有点儿过分了。
可她真以为以德报怨是宽厚吗?简直是大错特错,这是懦弱,这是卑贱。
这种人,贱得连他都看不上。
别人若轻你辱你,你就应该打回去。你若退上三分,旁人就侵你八分。
这种肉包子打狗的性格,他发自内心地厌恶。
可与此同时,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他却不由得一噎。
他的刻薄,令他都感觉到脸皮泛红,恼怒羞愧。如今的他简直就像长舌妇一样喋喋不休,狭隘小气,这让牧临川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还有那如影随行的,莫名的敌意。
“你放我下来。”牧临川抿了抿唇,冷声道。
“不放!!”
陆拂拂像个炸毛的小狮子一样,骤然要跳起来,腾出一只手,恶狠狠地擦了把眼泪。
陆拂拂扭头怒目而视道,“牧临川我告诉你。”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很多人都看不起我。”
“我忍耐你,不是因为我喜欢你,是因为我同情你今天变成了个残疾人。”
“再说了,喜欢明明是那么大胆那么勇敢的行为,难道我喜欢上一个人我就低你一等了吗?!”
这叭叭叭一通说完的确挺爽的,可说完了,拂拂突然又觉得泄气了。
她跟着这时候的牧临川计较什么啊。
自讨了个没趣儿,拂拂抿了抿嘴巴,又把牧临川往背上垫了垫加快脚步继续往前。
“算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少女抽了抽鼻子,冷冷道,“等出去之后,我不会再让你感到负担。”
少女的眼神像是冰,但冰渣子落在他身上的时候,却让他仿佛被火星燎到了。
陆拂拂的视线让牧临川蓦然间感到惶恐,在这清醒的视线下,一切都好似无所遁形。
少年眼皮急急一跳,下意识地扭着身子想躲,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忙伸出手徒劳地想要盖住自己的断腿。
少年差点儿跳起来:“你闭嘴。”
不、不是这样的。
牧临川脸色绷得紧紧的。
还有后半句他一直未曾说出口。
他只是讨厌她――
讨厌她……讨厌她明明口音太土,长得也不好看,学识浅薄,粗俗,市侩,俗不可耐,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再起……
讨厌她,明明喜欢他却还要欲拒还迎……
讨厌她即便这样,他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
这么一个俗不可耐,长得又不好看的丑丫头,笑起来时,怎么会仿佛眼里都盛了个弯弯的亮亮的小月亮。
讨厌因她而起的诸多莫名其妙的情绪。
哪怕路上遇到了荆州兵,险象环生之时,她也没放开他。
他现在虽然只能算半个人,不过一个孩子重,但背着他走远了还是个体力活,累得受不住了,少女就坐在地上,静静地歇息一会儿,又脚步稳当地背着他,越过乱石碎瓦,趟过未燃尽的火焰,像是翻过崇山峻岭,淌过刀山火海一般。
这倒让他像是个得不到糖,就坐在地上嗷嗷大哭,乱发脾气的孩子。
陆拂拂脸颊被蒸腾得泛红,眼神却很明亮坚毅,汗水顺着她颊侧滑落,
他竟然涌升出了一股念头,帮她擦去颊侧的汗水。
好不容易走到了千佛窟里,陆拂拂深吸了一口气,将牧临川放下,飞快地反锁上门。
少年跌坐在地上,眼神淡漠,拂拂抖了抖衣袖,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衫也都被牧临川的血浸透了。
拂拂抽了抽鼻子,她眼眶还是红的,刚刚一哭眼皮都肿了,脸颊的泪痕也早已干透。
在确定四周已经没有追兵,暂且安全下来之后,借着明明灭灭的错落烛光,陆拂拂环顾了一圈千佛窟内的佛像,忍不住出言嘲讽。
地狱竟然成了生门。
“看到没,被你杀了的人,最后还是成佛救了你这个混账。”
骂完还不解气,拂拂叉着腰,大声道:“你不是挺牛逼的吗?最后还不是让我来救你这个王八羔子。”
“就这样吧,”憋了一肚子火,拂拂没好气地说,“我救了你出来之后,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吧。”
“不行。”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我说不行。”
对上少女清凌凌的视线,牧临川又觉得难堪,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你不是说,我这条命已经是你的了吗?”
这回他好像真的成了跌坐在地上,撒泼打滚,死皮不要脸的孩子。
拂拂愕然地睁大了眼:“我不要了,我后悔了,我退货行不行?”
牧临川语气陡然拔高了,恼羞成怒道:“不要也得要,你当孤是你什么玩意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
少女明显被他给气坏了,憋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你犯贱。”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黏着我,怪犯贱的啊。”拂拂一肚子火没出发,怒气冲冲道。
不知不觉间,竟然默契地将方才他的腹诽原封不动的奉还了回去。
少年垂着眼半天没吭声。
怎么、怎么不说话了?拂拂一愣,心里咯噔一声,随即感到懊悔。
她该不会说得过分了吧,毕竟他现在断了腿,心理脆弱点儿也是情有可原。
正当拂拂为自己的口快而感到后悔时,少年却突然又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声。
半晌才喘匀了一口气,眼角泛着泪花,勾唇轻笑道,“陆拂拂,孤后悔了。”
都这样了,少年还眨着眼,像是在撒娇,“我觉得我们两人简直是天生一对。”
拂拂又惊又疑,他一笑就吐血,边笑边吐。
拂拂惊恐地看着他,合理怀疑这小暴君刚刚摔出了内伤。
她急得满头汗,“你正常点儿行不行。”
“你再这样……”陆拂拂咬了咬唇,抛下一句自己都觉得没多少威慑力的话,“我就走了。”
为了增加说服力,她转身就走。
“站住。”
牧临川陡然出声。
少年眼里流露出了几许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惶恐和慌乱。
当陆拂拂看过来的时候,又外强中干地移开了视线。
他其实是怕的。
当看到陈郸的时候他害怕,其人颇有神力,神勇冠绝天下,浑身足有千斤力气,能轻而易举拉开三石弓。
当被砍了这双腿后,他害怕。
当被那兵士从城楼撞跌下去,摔进了臭气熏天死人堆里。
他害怕。
这其实倒也能忍,毕竟他千佛窟不比这死人堆可怕多了。
比这更害怕的是,他害怕她直视他,害怕她打量他这双断腿,害怕她露出同情的眼神。
牧临川长长的眼睫“刷”地一下覆压了下来,嘴唇抿得泛白。
当她跪在死人堆里,徒手把他刨出来的时候,他其实隐约间已经有了意识。感觉到她背着他一瘸一拐,跌跌撞撞,走得艰辛,却不肯撒手。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了烈火在少女背后熊熊燃烧,雕梁画阁化为飞烟。
少女半边脸都被火光照得红通通的,仿佛泛着一圈儿柔光。
陆拂拂这个人,机灵得出奇。
当他睁开眼的刹那,她就像是天上的神女,这一只手将他从地狱拉回了人间,也就愈发衬得他丑陋病态,卑微狭隘,如阴沟臭虫一般无所遁形。
他害怕,陆拂拂盯着他看得久了,有些令他恐惧的东西就开始破土生根,不再受他控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