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溶洞巨大而漆黑, 这两人的身子悬空在半空当中,微微摆动,如两片即将从树枝上坠落的枯叶一般。

辜七的足下踏不到紧实的东西, 心中更是不安,哪知道甫一睁开眼, 便看见了那底下的漆黑, 仿佛什么都被这深不见底的洞底给吞噬了。只这么一眼, 她的心也好像就跟着坠入了下去, 下意识的紧拽住了沈括的衣裳, 整个人僵硬得连牙齿都在轻轻打着颤了。

“闭上眼。”沈括在她耳边出声。两人几乎就是紧贴着,她的颤栗也就隔着衣裳传递了过来,她这样的害怕, 叫他也跟着揪起了心。他最是知道她的性子,依照以往,她这会就该哭着喊害怕了。而绝非……是这样紧咬着下唇, 什么都不言语。

可见, 此刻在辜七心里头,她是不信他的。其实她现在对自己的冷漠, 他根本无可指摘……

这些种种, 都不过是沈括转念之间的所思所想, 收了神只不动声色的将环在她腰侧的手又紧了两分。

辜七这听了他的话, 也确实是不敢再往下头看, 因害怕她紧咬了牙关, 闭上眼的时候整张脸似乎是皱拧在了一块。此刻, 她心跳如擂鼓,还未深吸两三口气,便觉得身子在往上升,当即明白了这是沈括在用力上攀了。辜七连着呼吸都屏住了,唯恐这时候有丝毫岔子。

没想到,她才刚念及此,便身子往下一沉,不稳的晃荡了几下。还未等睁开眼,辜七先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别看!”沈括的声音响起,短促飞快又带了几分命令的口吻。

辜七此刻的生死全都被人拿捏着,怎么又敢不听他的话,唯恐这儿稍不如他的意,自己就要跌下去摔得粉身碎骨了。

方才的确是出了岔子,沈括最先只是低下头看了一记辜七,而后才抬头看了上方。上方石栈并无其他人,有的也只是之前被沈括扔上来的小皇帝。可此刻紧握着匕首,目光邪气而森森俯看着他们的,不是裴汲又是哪个。他手中的那边匕首上滴着血珠,正是方才刺向沈括抓着石栈的那只手所沾染上的。

刚才那一幕来的突然,沈括未提防,所以闪避不及时,手背被匕首划开了一大口。伤口处的鲜血不断汪汪流出,顺着他的手背一路向下,濡湿了衣袖。再抬头时,沈括浑身都透出了杀意,他的眼眸也如同这溶洞一般深不见底,似要将裴汲吞噬在里头。

裴汲好似被那眸光所震,脸上的笑意收了两分往后退,可退开了两步他又倏然停住了。好似想通了什么一样,此刻面色坦荡的俯视沈括,“朕为什么要怕你!”

“朕是皇帝,为什么要怕你!”这些话,都是从裴汲的喉咙中喊出来的,压抑了很久似得。明明是孩童,此刻稚气未脱的脸上却全是戾气。

天下都以为裴汲是沈括手下的傀儡皇帝,他这样的年幼这样的软弱,成日里总是在哭,沈都督前沈都督后的喊着,叫人觉得他只信任沈括一人,也只听他一人的话。可谁能想到,这一切都是假象,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孩童的心机。

就好像,越是小越是弱的人,越是容易让人放下戒心。就一向谨慎多疑的沈括,也丝毫没有怀疑过裴汲。

可这时候,等他再回过头想想,才发觉其实他也是有破绽的。只是,他并未往他身上想而已。刚才在下头石栈上被人前后围堵,沈括便已经怀疑是被人设计了。裴汲好深的心思,引辜七来只是为了让自己分心,又或许是他还有什么后招。沈括冷冷的噙着嘴角,当真是他小看他了。

皇宫里出世长大的孩子,即便年纪再小,也是披着人皮的贪婪巨兽,总有一日必将现出原型。

“……”辜七忽的听见裴汲的声音,声音凄厉古怪得紧。她全然将沈括的吩咐都抛诸在了脑后,猛的睁开眼朝上看……不由猛打了寒颤。只消一眼,无论什么人都能看出裴汲此刻的意图。她心中暗付,这位小皇帝才是真正扮猪吃虎的人,而他此刻……是想要沈括的命。

实际上,这时候还真是要沈括命的最好的时机。他一手搁在自己腰间,一手攀着石栈,此刻就算是他武功身手如何了得,也再寻不出一手来反抗。

所以,这时候裴汲拿着匕首轻而易举就能要了沈括的命。

“朕为什么要怕你!朕才是皇帝!你凭什么要朕害怕你!”裴汲的声势渐渐涨起,挪开步子往石栈道的外侧去,“朕不许一个骑在朕头上的佞臣!”

眼见着裴汲一分分的靠近,辜七更是心内如焚,裴汲自然是能杀死沈括的,这时候……沈括死也就等同于她死。即便她此刻伸出手因着她臂长短于沈括,她也是够不到栈道的。何况此刻只沈括一只受伤的手支撑着两人,她又怎么敢随意动作。强烈的不安变成了恐惧,在辜七心底不断蔓延开来。

沈括要制伏裴汲并不繁难,只要他腾出一只手来便能轻易办到。可他若是真要腾出一只手旁,那就只能是松开她。辜七心底清楚,所以才更害怕。她并不能从容的面对生死,因为她清楚的记得自己上一世最后溺亡时的每一分感觉。倘若,她要坠了下去,那粉身碎骨该是怎么个疼法。

辜七只恨自己刚才怎么又撞上沈括,跟他在一起时,她好似都没什么下场。她觉得这是冥冥中的命理注定。实际上,这是有人诚心设计,也有命理一说在里头影响。辜七不知道,沈括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你去死吧!”裴汲握着手中的匕首狠狠刺落了下来。

危难关头,世人下意识都要躲闪。辜七已经认定了沈括会松开手自保的做法,心中萧瑟惶然。可同一刻,他却只在她耳边飞快的低声道:“抱紧我——”

大约是在生死关头,一切感官动作都变得灵敏了起来,辜七立即反应了过来,他是在喊自己伸手抱着他。而她也没有半分迟疑,双臂僵硬得如铁一样箍着沈括的腰,这是求生的本能。

辜七只觉得身子略微往上走了些,再转眸去看的时候,却见有一物从她身侧翻落了下去。她眼尾只略略扫了一下,甚至并未能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可伴着那物不断下坠的,还有小皇帝裴汲的声音。

这真真是在电光火石的一瞬所发生的事情,快到辜七都不知沈括是如何办到的。等再看向上头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先前他让自己抱着他,这已经是解放了他环在她腰畔的那一只手。

辜七长舒了一口气,刚才濒于死亡的绝望窒息感和紧迫感,真是再也不想经受一次了。此刻她紧抱着沈括的手,就更是没有放开了,她先前怎么是忘了这一招了。

“你这般,谁都上不去。”沈括出声提醒。他神色泰然,好似刚才发生的一切全未被他放入在眼中。

辜七将信将疑的看他一眼,却是不敢再松手的。何况,她现在身子都是僵的,根本也不听自己的控制。

沈括眸光略黯,再又看着她时,紧皱着长眉道:“七七,我舍得不你死。”这话从他口中逸出,就好像染了几分悲色,异常得沉重。她是生是死,不是跟他无关的事——

“七七!”便在这时候,另一道声音传入了过来。

辜七猛的抬起头来搜寻,等看见裴池在上方栈道远处过来,眼泪夺眶而出。“……”她想喊他的名字,可喉咙却好似堵住了一样。刚才她找了他好久,如今他正从远处来自己过来。辜七的眼全被水汽也模糊了,见到裴池越来越靠近,自然而然的将自己的手伸向了他。

而裴池在握住了她手的时候才悬着的一颗心略放下,他死死的扣住她的手腕,下一刻就将人拉了上来。辜七感受到身下坚实的栈道,心底的恐惧便一下子宣泄了出来,颤声哭了起来。

正当这时,一声清啸破空而来,一只羽箭深深的钉在了栈道的边缘。

辜七大吃一惊,哭声旋即收住。裴池也立即朝着射箭的方向看了过去。而沈括,原本是要纵身翻上栈道的,奈何因着这羽箭的缘故,并未能如意,此刻人还是攀着边缘悬在半空中。

只见再上一层的栈道上,裴瑰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那,正拉弓搭箭对着他三人。而在她身后,竟是有几十数个同她一样拉开了弓箭的人。“看到了吗,刚才新皇就是被沈括这个佞臣给丢下溶洞深渊的!”她的这番话,显然是对她身后那一帮人所说的。

“所以,还在等什么!杀了沈括,给皇上报仇!”裴瑰高高扬着下巴,嘴角带着残酷的笑,睨视着沈括。这是历朝以来的规矩,皇氏宗亲一律从小起就学习骑射。裴瑰的射箭不算是最好的,可也不算是最差的。她骤然松开拉着的弓,第二只羽箭就“嗖”的一声射了出去。

又是朝着沈括去的,可却是被他身形一闪灵巧避开了。

这真是激怒了裴瑰,她抽箭拉勾搭箭一气呵成,第三只羽箭飞快放出。可这一回,却是朝着辜七去的。

“小心——”沈括离得稍远,只来得及出声提醒。

若非裴池反应及时,辜七此刻已经被射中了。

辜七自己也是惊魂未定,抬眼看着远处的裴瑰。其实也不远,只不过十几丈的距离。她甚至能看清楚裴瑰此刻的笑。

“沈括,只要我一声令下,身后弓箭齐发,你们三人谁都活不成。”

的确如她所言这般,这栈道上无遮无挡,若是那数十人的弓箭一道射过来,还未等他们跑到这一层的密道口,只怕都要成筛子了。

就趁着这功夫,沈括一跃翻了上来,即便再狼狈,他身上都好似带着一般人难以拥有的威严……其实这是不近冷暖的淡漠,好似世间一切他都不在意。

这样的人没有软肋。

可裴瑰现在知道,他的软肋就是辜七。真是讽刺。

“这一切,都是你和裴汲设计的?”沈括出声。

裴瑰脸上带了得意之色:“不错。”她挑了挑眉头,“你以为裴汲年纪小,就甘愿被你傀儡么?”是她煽动了裴汲,当日还未等她逃离皇宫的时候,她就已经设法见过裴汲。这昌平行宫的密道,也是她告诉裴汲。她更是知道,裴汲假装自己夜里头看见鬼影而住了几日集岚洲找密道入口。而辜七和沈括命理一说,也是裴汲不经意撞见后告诉自己的,最后更是由他知道了“韶王妃”实际上根本没死。

是她和裴汲一起设计。可裴瑰也没想到,原来她的九皇弟这样聪慧,将他们一直骗到了最后。若不是他,恐怕这她也不会有这样的好机会。只可惜,他刚才摔下去,怕也是死了。

“好了沈括,不要拖延时辰!”裴瑰耐心用尽,神色一下子扭曲了起来:“今日你必须要死!”

“是么?”沈括冷笑。一个闪身,便从这一层的石栈道又跃回了之前同辜七上来时所站的巨石。此刻是从上头跃下去,方便得很。

只这一眨眼的功夫,人就挪了地儿,裴瑰便立即转了手中所持弓箭的方向。因着担心真叫沈括逃脱了,速速开口下令:“杀了沈括!”

“杀!”

裴瑰的羽箭在最前头,紧接着便是数十只箭,如密网一般的箭雨朝着沈括所在的方向去。这才放出了箭,后头下一波的箭便又继续追了上去。

沈括是没地方可避的。

就算是跃到下一层的栈道,也一样不能避开。再则,之前他和辜七逃离的那层石栈道,也全聚了裴瑰的人。只等那波羽箭射来,他就要被万箭穿身了。

其实,他刚才一跃而下,也根本不是为了躲避逃生。

只是为了叫辜七不跟他一起死在这而已。

沈括见了太多生生死死,手上沾满了鲜血,他对生死也看得极淡。所以,他并不畏死也不眷生。若是依照他的性子,未必不可一战,可是……他却有种说不出来的疲意,身心俱疲。那日圆勿的话不断在他脑海中回荡,他连着那一道渺茫的生机也不想争取了。这般,也是因为半点都不想因着自己,而叫她有被牵连的风险。

所以,最好的就是这样了。

沈括张开双臂朝着溶洞深处跃下,他身子不断下坠,看见刚才就被裴池带走的辜七忽然回过了头。他看见她脸上的震惊和惊恐,看见她双唇嗫喏像是想要开口……

他忽然想起了上一世的雪夜,他受了伤,而她蹲在地上给他用手搓雪,冻得瑟瑟发抖却还要哭着念:沈括,你不要死——

沈括很想知道,她这时开口会不会再跟自己说这话。只是他不断的下坠,只能听见她喊了一声沈括,耳畔鼓噪的风叫他再听不清她的半点声音。

甚至,他也不知道她在喊了一记后有没有在说别的话。

……

七七,我还你了。

再不要……那样恨我吧。

——

“走!”裴池握着辜七的手腕低喝,朝着远方看了一眼后拖着她钻入一处密道入口。若不是转入及时,这会在石栈道上只怕两人已经被射成了筛子。

裴瑰心中所恨的,并不止沈括一人,所以才是他三人被逼至刚才那样的绝境。

辜七脚下一滑,猛地跌在了地上。她神情滞然,好似久久回不了神,任由裴池扶着她起来,再又带着她疾奔。

怎么会?怎么会!

她不相信,也难相信,为什么他会那样做——如果她没有回头,那她只会以为他是有法子逃生的。

怎么会想到沈括居然……

辜七脑海中浮现着他坠下去的画面,他看着自己,神情那样绝望。他是权倾天下的大都督,向来只有他睥睨世人的,他怎么会……绝望?

还来不及细想,周围一阵地动山摇,响起山崩地裂般的响声。辜七猛的想到了裴瑰先前所说的那些话,机关开启,密道塌陷,整个良平城都会坠入这地底溶洞。

她心中骇然,难道还是逃不出,一定要死在这了?

跑了不知多久,辜七双腿跟灌了铅一样,再迈不开了。她只觉得她会成为裴池的累赘,他带着自己,肯定是跑不快的。

“你走!你快走!不要管我了!”她急切切的央求,只是将心中最强烈的念头脱口喊了出来。密道错综复杂,辜七未曾习过武,要跑出去根本无望。何况,她跌落陷阱的时候,浑身骨头都在疼,这会一跑起来就跟散架了一样,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可裴池却停了下来,密道间有摇摇晃晃的烛光,他转过身逼近辜七。分明在紧急时刻,却还一字字质问般的开口:“你是想要宵儿无父无母?”

辜七自然是不想的,眼泪直掉。

“七七,我丢不下你。”再开口,裴池又柔情了起来,好似上一刻凶悍同他无关。他捧着她的脸,亲了一口。丢在哪儿他都不放心,只有在他心间里住着才是最妥帖的。

自那一日,辜七离开,他的心就空缺了,她回来了才算是圆满。

“我……”

辜七恨自己的身体太弱不争气,一面着急一面哭:“那你能不能背我……”

……

同年十月。

韶王裴池率军入京,登基称帝,改年号为元兴,封王妃辜氏为皇后。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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