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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音阁】罪名污身(1 / 1)

第二日墨燃醒来,对于酒醉后发生的事情,记得就不那么清楚了。

但他不记得,楚晚宁却不会忘。

那天之后,他旁敲侧击,确认了墨燃确实是真的对许多往事失去了记忆,因此越发不安。他花了很长时间,后来总算从死生之巅藏书阁的一本药宗经书里找到了关于这种阵法的记载。

光线自窗外洒进:“八苦长恨……”

指尖摩挲过书卷上描绘的那暗黑色纹路,楚晚宁又取出小龙画的咒符,两相比对,却是一模一样。

那是颗黑色的心脏,乍看很容易辨认成钟情诀,但钟情诀是心脏靠左会有一颗芝麻大小的余白,这个则倒过来,是在右边。

小龙显示的符咒痕迹与法术效果是相应的,如此看来,这或许是一种与钟情诀相似,但效力相反的花蛊?

空幽无人的经阁内,那古籍混杂着上古魔文,并不是那么好理解。虽然楚晚宁对魔文多少有些涉猎,但看起来依旧十分艰深晦涩。

他逐字逐句读的很慢,不过,每当他读懂一句话,心中的骇然就更甚一筹。

“八苦长恨花,魔种。”水色薄唇轻启,楚晚宁低声道,“相传千万年前,由勾陈上宫自魔域带入人间。”

书上绘着一粒品相诡谲的种子,旁边画着一滴血水,一缕薄烟。

“此种栽培甚难,需以魔血滴灌十年,再融以一缕饲主魂魄,方能萌芽开花。”

楚晚宁喃喃道:“需要魔血和饲主魂魄才能长出来?可这世间……哪里还有纯魔。”

不过文献所述未必全对,也不必细究。

他接着往下看,只见绢本上也对应着画了一颗心,心的右处有一朵重瓣鲜花灿然怒放。在这释图旁边,又写着一段复杂魔文:“此魔花,土育不活,水培不活,见天不活,见地不活,唯有人心可以养载之。”

楚晚宁一惊,这竟是只能开在心脏里的花种?

再往下看,更是触目惊心。

绢本上所写的意思,大致说的就是,一旦某个人心中被种下了八苦长恨花,就会经历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宿主还与往日没有太大不同,只是会渐渐开始情绪躁郁,容易以恶意揣测他人,并且开始逐渐淡忘一些美好的回忆。在这个阶段,八苦长恨花虽然难以拔除,但只要及时发现,效力还是能慢慢被抑制住的,如果情况好的话,最后长恨花就会陷入休眠,很难再奏效。

但如果这个时候没有被发现,那么根据宿主自身,慢则十年八年,快则只需要某件大事的情绪激化,八苦长恨花就会生长到第二个阶段。

这个阶段,宿主会开始迅速遗忘所有与“纯澈”“温柔”“希望”有关的纯澈记忆,而会反复回忆起生命中经过的坎坷与挫折,恶意与欺凌。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都会被宿主所铭记。

深入骨髓。

楚晚宁读到这里,脸庞已经白的和霜雪一般。

墨燃……不正是如此吗?

他忘记了自己少年时的心愿,忘记了一笔一划写过的书信,甚至对自己的母亲都不再那样印象分明。

他继续往下看,到了第三个阶段,宿主就会变得嗜血凶暴,寡有理性……

会把从前遭受的苦难千倍万倍地报复回来。

楚晚宁眼前仿佛晃过墨燃在儒风门血海中狞笑的模样,一只手注满灵力,猛地刺入修士体内。

满指鲜血,硬生生将心脏掏出,捏碎。

多少人哀哭告饶,遍地是尸首残躯,可墨燃只是纵声长笑,眼中闪着激越而疯狂的光泽,口中不断念着一句话:

“命中三尺,你难求一丈……你难求一丈!”

狠戾的,疯魔的,邪性的,狰狞的。

为什么墨燃会变成这样?

自己当时并不是没有过丝毫怀疑,可是八苦长恨花的效用是层层递进,逐渐加深的,并且最关键的一点就是——绢本上也写了——这种魔花并不会平白无故地滋生暴虐,而是会扩大宿主本身的仇恨与欲望。

也就是说,这些仇恨与欲望,确确实实就是属于墨燃的没错,谁都没有冤枉他。

墨燃确实想过要把儒风门屠城,确实想过要独步天下,也确实恨过怨过楚晚宁,但这种情绪或许只是一瞬间,或许只是深埋心底、连自己都已经快遗忘掉的一段狂想。

只是八苦长恨花,会把他心里所有犄角旮旯的恨意都挖出来,付诸实践。

这样一来,在外人眼里,中了长恨花的宿主虽然癫狂疯魔,但却恨的有理有据,而不是忽然性情大变,成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人们就会觉得“他是因为仇恨而慢慢变成这样的”,而不会去想“他是因为蛊咒而慢慢变成这样的”。

正因如此,就几乎不会有人能够轻易发觉墨燃体内的八苦长恨花,而等别人发现的时候,往往也是在第二、第三阶段,想拔除或者想遏制,都是绝无可能了。

楚晚宁读完了这一段记载,竟是久久不能回神。

心中是一种怎么样的感受?

惊讶?后悔?愤怒?恐惧?或者是痛惜……

他不知道。

他坐在藏书阁因年久失修而略显破败的地板上,此时正是午后,阳光尚算温暖,但洒在他身上,却唤不回一星半点的热气。

楚晚宁在书籍宗卷中枯坐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身后似乎站着一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人,那个人幽幽地笑着,厉鬼亡灵一般盘踞着,从幕后窥伺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

他又低头,去看绢上写着的那一句话——

“第一阶段,若及时发觉,长恨花虽难拔除,却可遏制,宿主终不至失其本心。”

这一句话,楚晚宁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念了无数遍。

到最后,他怔愣地发现有水珠滴落,在绢本上缓缓晕染开。他伸出冰冷的手,试图去擦拭那水渍。

但手还未触及绢面,便本能地转至脸庞,遮住了湿润的睫毛,遮住了颤抖的眼睑。

是他不好,是他之失。是他从来矜傲,将自己的颜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是他有什么话都不愿意开诚布公地说。

若及时发觉……

不至,失其本心。

可这么多年了,他却什么没有发觉,所谓晚夜玉衡北斗仙尊,却连徒弟成了魔花的宿主都不曾觉察,是他的孤僻与不善言辞,终致使墨燃独自上路,走向茫茫长夜,涉入血海深仇。

他怎有颜面忝居尊位,怎有颜面受墨燃称他一声“师尊”?

若及时发觉。

一句话犹如梦魇犹如诅咒盘桓耳边,他芒刺在背他如鲠在噎他惊极愕极——他,枉为人师。

这个时候回头去看,墨燃的异状已有多久了?不是一年两年,朝夕相伴的那么多岁月,墨燃从最初那个有些腼腆又有些灿烂的少年,一点一点地被黑暗吞没,一点一点地被血雨腥风浸透。

而自己作为他的师父,竟直到今日——直到一切都无可挽回,再难回首,直到这个时候,自己才后知后觉地知道……他五内混荡他身若飘舟他痛极恨极——他枉为人师!!

那一天,楚晚宁不知自己是怎样将情绪拾掇好,怎样缓缓地步出了藏书阁,走在死生之巅空寂的竹林间。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红莲水榭,紫藤花架下,一切都是乱的。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从阳光灿烂,到日暮黄昏。

后来,他的视野里走进了一个人。

那个人宽肩窄腰,仪表堂堂。他踩着满地晚霞,手里提着一觞浮光,慢慢悠悠地朝水榭行来。

楚晚宁因出神,一时反应不过来人是谁,今夕何年。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便在他眼里与记忆中那个少年重叠——

他记得,那是拜师满一个月的时候,墨燃提着一个竹藤缠绕的小泥壶,兴冲冲地跑来红莲水榭找自己。

少年跑的太快了,脸颊微红,喘着气,眼睛亮的惊人。

“师尊,我在山下尝到了一种特别好喝的酒,打了一点,我请你喝。”

楚晚宁问:“你还没有接过委派,哪里来的钱?”

墨燃露齿而笑:“问伯父借的。”

“……何必破费。”

“因为师尊喜欢我。”墨燃笑道,双手捧着酒壶,递到楚晚宁面前,“我也喜欢师尊呀。”

楚晚宁还记得自己那时候的尴尬与赧然。

少年人的示好太炽烈了,他觉得像烫手山芋,握不住。

他拂袖斥道:“胡言乱语,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今后不得再说。”

“唔……那好吧。”少年挠了挠头,“不过我吃到好的,喝到好的,肯定会想到师尊呀,我想和师尊一起尝尝。”

“……我没喝过酒。”

墨燃就笑了:“那总要试一下吧?没准是海量呢。”

楚晚宁抿了抿唇,接过酒壶,打开来,试探着闻了一下,微微睁大眼睛。

“香吗?”

“嗯。”

“哈哈,快喝点看看。”

楚晚宁就喝了一口,虽烈,但滋味醇厚,唇齿之间浸满馥郁芬芳,楚晚宁又忍不住喝了一口:“是不错,叫什么酒?”

墨燃咧嘴粲然:“这个叫梨花白。”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喝到的酒,他喃喃着重复:“梨花白……倒是个好名字。”

墨燃很高兴:“师尊若是喜欢,等我以后能接委派了,赚了钱两,我就天天买给你喝。”

楚晚宁又喝了一口,斜过凤目瞧他,脸上神情依旧寡淡:“那你的银钱怕是存不住了。”

墨燃就笑眯眯地:“不用存啦,我赚的都用来给师尊,还有伯父伯母买东西。”

楚晚宁不吭声,但心中隐隐觉得裂了道口子,有丝丝缕缕的甜意渗出来。他为了不让墨燃瞧出自己的欢欣,以免让人觉得“玉衡长老原来靠一杯酒就能买通”,便继续不动声色地握着酒壶,冷冷淡淡地喝着。

身旁是新收的小徒弟絮絮叨叨,楚晚宁有时觉得很惊讶,自己的淡漠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一道墙垣。

唯有这家伙开开心心地翻过了墙来,还没事人一样地摸着后脑勺东张西望。

怕是个傻子。

这边,墨燃盘算着以后要买什么孝敬师父,便问:“师尊喜欢吃桂花糕吗?”

“嗯。”

“荷花酥呢?”

“嗯。”

“桂花糖藕呢?”

“嗯。”

墨燃的酒窝就愈发深甜,他笑道:“师尊是真的很喜欢甜的东西。”

楚晚宁这次不嗯了,他大概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甜食与自己一贯冰冷冷的模样不太相符。

他又喝了一口酒,因为懊恼,所以喝的这一口颇为豪迈。这酒虽然甜醇,但还是有点冲,他被呛到了。

无奈要脸,楚晚宁觉得喝酒被呛到这种事情很丢人,所以就硬生生地忍着不咳嗽,忍着忍着,喉间辛辣便愈烈,激得他眼尾鼻尖都不禁有些发红。

身边的少年还在宏图大志,说着他并不波澜壮阔的未来,很有些英雄气短的意思:“那我就都给师尊买回来,我以后搜集五湖四海的好吃的,编成册子,然后陪着师尊吃遍天南海北,再然后……”

他笑着回头,忽地吓了一跳。

“师尊,你、你怎么了?”

楚晚宁:“……”

身为人师,若是被徒弟送来的酒水呛到,岂非天大的笑话?

坚持住,不能咳。

于是眼尾愈发红,眸里甚至都起了一层迷蒙水汽。

墨燃便有些手足无措了:“是我说错话了么?师尊,你怎么哭了?”

“……”

楚晚宁瞪着他,长睫毛微微颤动着,有些怒意。

墨燃没有觉乎出他的恼怒,愣了一会,才似乎有些明白过来,他的语气刹那变得很温柔:“是之前都没有人买给师尊吃吗?”

楚晚宁的怒意便更甚了。

墨燃自顾自地:“其实我有一阵子,也总吃不到东西,都快饿死了。后来路上遇到一个小哥哥,给我喝了一壶甜甜的米粥……我也喜欢甜的呀,但之前也没人能买给我吃。”

这个少年颇有推己及人的天赋,最后笃信地认定楚晚宁是因为感动而红了眼眶。

他拉住了楚晚宁的手。

这真是始料未及的了,楚晚宁长那么大,除去手把手教别人法术这种情况,也就只有怀罪牵过他的手。就这样冷不防被一个新收的弟子冒冒失失不守规矩地拉住,他觉得很意外。

他正欲怒,抬眼却见他的这个小意外,正仰着一张英俊而稚气尚存的年轻脸庞,认认真真地说:

“师尊,等我出息了,我给你买糖吃呀。”

少年眉梢眼角尽是柔和。

“我给你们买最好的糖果,管够。我阿娘教过我,要报恩的呢。”

没好好上过学,乐馆子里混久了,讲话总是那么怪腔怪调的,总有些词不达意的可笑。

但是,楚晚宁知道自己那个时候是被烫到了,他盯着墨燃看了须臾,忽地垂落眼帘,不再吭声。

过了好久,酒劲终于缓下去了,楚晚宁才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嗓子,淡淡地:“以后不要再讲糊涂话。还有……”也是忽然的好奇心起,他问,“有件事,我想问你。”

“师尊尽管说。”

楚晚宁踌躇着,最终还是有些尴尬地问:“那时候,通天塔前那么多人,为什么拜我?”

少年墨燃开口说话——

但就在此时,回忆蓦地被打断了。

踏仙君提着酒壶,立在了一直发怔的楚晚宁面前,抬起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

“怎么了?”

楚晚宁的眸子这时才慢慢有了焦点,他看着眼前的墨燃。

面色苍白,神情阴鸷,虽依旧英俊,却难掩骨中暴虐。野兽般的一双鹰眼。

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炽热的少年了。

都过去了。

他忽然觉得很疲惫,非常非常地疲惫。是被软禁了那么久以来,从来没有过的极度茫然与痛楚。

他矛盾极了,甚至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男人。

楚晚宁转过了脸。

一只微凉的大手掐住了他的下巴,将他的脸庞掰过来。凤目中光影流动,映着天边最后一丝红霞,也映着浓浓昏暗里,踏仙君那张略显阴沉的脸:“你还在生气?”

楚晚宁闭了眼,良久,喉中沙哑:“没有。”

“烧热退了?”未及楚晚宁答话,墨燃就径自松开他的下巴,探了他的额头,然后自顾自地,“嗯,退了。”

他坐下来,一边拍开酒罐子的封泥,一边说道:“既然病好了,气也消了。今日就好好陪本座喝个酒吧。”

“……”

明知道踏仙君背后还有一个看不见的幕后黑手,明知道此刻看似平静的死生之巅实则危机四伏,明知不该打草惊蛇,不该有所异样。

但当酒倾倒而出,墨燃淡淡道:“梨花白,你最喜欢的酒。”时,他还是恍神了。

香气飘然而出,如隔尘世,似幻似真。

那也是他这辈子喝的第一种酒。

一生都不会忘。

楚晚宁抬起眼,看着倒酒的人,他知道墨燃一定已不记得这桩往事了。他忽然心头钝痛,喉间酸涩不已,于是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酒太烈了,这样豪饮,是会呛到的。

但这一次,楚晚宁再也无所顾忌地,甚至犹如抓住了激流中的浮草一般,剧烈地咳了起来,眼眶红了,睫毛湿了,甚至终有泪水淌落——

墨燃微微怔了一下,眸中似有一瞬恍惚。

不过,他很快就眯起眼睛,不紧不慢地咧嘴笑了起来:“师尊怎么了?怎么哭了?”

楚晚宁忍着,哪怕撕心裂肺哪怕煎熬至极哪怕真相已知,也什么都不能做。

或拔除长恨花。

或找出幕后黑手。

或自己身死。

在这之前,他知道自己必须隐忍下去。

装作什么都还不知道,装作恨极怒极,楚晚宁于是阖了眸,极力绷着脊背,喑哑道:“酒。”

墨燃慢悠悠地道:“酒太冲了?”

楚晚宁不答,又满一杯,饮入肺腑,一路烧烫。

“为什么拜了我?”

他舒开氤氲的眼眸,遥遥眺望,暮霭之间,通天塔依旧庄严矗立。只是当年那个笑吟吟说着:“因为我喜欢你,觉得你亲切。”的少年,却再也回不来了。

人生有八苦。

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阴炽。

是谓长恨。

曾有那么多次觉察真相的机会,但他都错过了,而他终于觉察出墨燃心性扭曲的真正原因时,却已成废人一个,什么都做不了。

夜里,楚晚宁看着墨燃在自己枕边熟睡,那张曾经纯澈的脸庞笼着一层阴冷,脸色白的像纸。

他恨过,怨过。

在墨燃与自己挥刀断义的时候,他也曾心寒,在墨燃强迫自己雌伏的时候,他也曾心死。

可漫漫长夜里,凄清罗帷中。

他躺在踏仙帝君身边,终于知道真相的楚晚宁只觉得过往的恨也好,怨也好,心寒也好,心死也罢,都是那样荒谬。

墨燃早已中了蛊毒,这一切所作所为,竟根本不是他的初衷。

那个叱咤风云的踏仙帝君,早已被铁锁囚困,铁链绑缚。自己身为师尊,却什么也做不了。

因为不知道背后究竟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他不能与任何一个人明言真相。

他甚至,不能对墨燃表现出一星半点的怜悯与和缓。他只能恨着,怨着,心冷心死着。

只有当夜深人静,在这巫山殿里,苏幕深处,待墨燃睡熟了,楚晚宁才能起身,抚上墨燃苍白的脸。

才能轻轻地说一声:“对不起,是师父没有保护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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