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过半,汪府梅园正厅内,陆少白还在端详着手中的这幅画卷。这幅画画的和桌子上其他几幅画卷一样,都是画的同一个人。
画中人或坐或立,或凝眉或浅笑,或马上驰骋或剑气飞扬,每一个细节都刻画的那么生动,仿佛这人就在你眼前一般。就拿陆少白手中的这一副画来说,楼台之外是蒙蒙细雨,英俊的青年一袭青衫,如瀑的青丝用一根木簪简单的束在头顶,整个人以一个轻松闲散的姿势盘坐在青石棋盘之前,如雕玉一般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枚黑子,那姿势是正要落在棋盘之上。画中青年微微抬起的眼神和还有嘴角优雅的笑容,都透露出一股子笃定和从容,让人看上去,仿佛天地之间一切事情,都尽在他掌握之中一般。风姿卓越,器宇轩昂,形容此人再不为过。
陆少白并不认得此人,但是却觉得此人的五官轮廓大略看上去有些面熟,可仔细一追究却又看不出像谁了。
画卷之上不单有画,作画人还在角落题了诗句:“求醉何须倾酒盏?眉间一笑已微醺。”
再翻翻其他画卷,每一幅画都有题词,坐的是“如知得见金公子,早赴昊州二十年。”,立的是“闲来无事恨东风,恐君乘云赴九重”,凝眉的是“无端羡杨柳,随风化点愁。”,浅笑的是“豪气干云卿效我,气派从容我效卿”,马上驰骋的是“城郊斜阳下,君子白玉骢。痴人急纵马,从不为追风”,剑气飞扬的是“漫舞响环刀,伴尔凌云剑。铮铮复铮铮,月下花如霰”。
这么多明显直白的诗句,每一句都写满了作画人对画中人的情意。如果不看下面的落款,或许少白还以为作画题词的是哪家满怀情思的女子。可这落款上的“灯下不眠人”却都是遒劲狂狷的笔迹,明显是出自男人之手。
陆少白曾经拜访过雷啸,见过他签发的漕运渡江文书,因而识得他的字体,在此一眼便看出,这个“灯下不眠人”正是雷啸本人无疑。少白恍然,他们一开始便猜错了,雷啸喜欢的人,原来一直都是金雨楼。
画卷上面标注的时间显示,最早的是在二十二年前画的,推算时间应该是刚和金雨楼相识的时候。最近的一幅画的是一个决然的背影,时间显示是二十年前。画中人决然转身,只留下一片毫无留恋的背影还有作画人萧索隐痛的心。而那幅画的题词也和之前的风格完全不同,潦草的笔迹可以看出作画人当时内心的苦楚和不甘,就连诗句和很难想象到这是出自这么一个江湖硬汉之手:向来自知求不得,未曾开口恐言深。万般情怀入枯冢,从此甘做无心人。
骆南枫见少白看着画卷上的题词不言不语,出声道:“我和丹婷取出来的画卷应该只是一小部分。其实我们进去之后,就发现墙上有很多处地方的颜色都和周围的墙壁不一样,看样子显然就是之前的画卷挂了很久,最近才被摘下来留下的痕迹。而我们带回来的这几幅画应该是时间太过久远,被人收起来之后不小心掉落在了书架的背后,没有被发现,这才幸免。”
陆少白点头,“这些丢失的画的去处是一个疑问,到底是谁拿走了这些画?被拿走的画上是不是也都画了金雨楼?如果是,那么就是有人想在雷啸死后掩盖这个秘密。从动机上看,最有可能拿走这些画的人应该是雷彦。因为只要进了这个房间,雷啸的秘密就一定掩盖不住,如果有心,还可以从金雨楼的画像上隐约的推测出雷彦和金雨楼的关系。再加之,雷啸的遗体是雷彦从京城运回来的,那么雷啸一直不离身的小屋门锁钥匙就只有雷彦最有机会拿到。看现在雷鸣和何雄风的样子以及对雷彦的态度就可以知道,这二人都没有进过小屋,不知道小屋里头到底有什么。”
“如此看来,这个被雷啸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其实雷彦心里却是知道的。”骆南枫恍然大悟,“怪不得当我和丹婷说要进去查看的时候,雷彦的反应那么大。”
丹婷看着自家兄长还有骆南枫在那里说的糊里糊涂,便好奇问道:“哥哥到底看出了什么?这上面画的人是金雨楼吗?那个小屋不是说是雷啸才可以进去吗?雷啸画那么多金雨楼做什么?又为什么不许别人进去?”
陆少白不知怎么和丹婷解释这个问题,酝酿了半天说辞,才在她身边耳语了几句。
丹婷听过之后嘴巴可以塞进一个桃子:“这……这怎么可以?他二人都是男子……”之后又喃喃道,“怪不得,我当时乍一看画像,总觉得这人长相有些面熟,后来才发现这人的眼角眉梢与身材轮廓都与雷彦很像。看来,雷彦也是要隐瞒这个大秘密,他不能让别人怀疑,他自己不是雷啸的儿子,也不能让人知道雷啸和金雨楼的关系。”
“这些又是什么?也是在小屋里找到的吗?”少白指着另一个包袱里那堆没烧尽的破布问丹婷,一边还用指尖拈着翻了翻,忽然指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道,“怎么还有这个?难道说……不可能啊……”
丹婷看了看那堆黑乎乎的破布笑着说道:“这就是骆大哥的功劳了!”
说罢就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走到骆南枫的身边,把他推到陆少白的跟前说道:“哥哥不知,原来骆大哥也很有查案的天赋呢!就是他发现了那个小屋里面的密道。”
“密道?”
“没错,这小屋还真是内有乾坤。”丹婷说起密道来双眼放光,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藏在屋子里的密道,密道这种神奇的东西原来只存在于少白给她讲的故事里,这次见到怎能不叫她兴奋非常。
“密道就藏在脚下。为了不遗漏什么信息,我和骆大哥检查了屋子的每一处角落。在我发现柜子后面的画卷之后,骆大哥就发现脚下一处地板的声音踩上去很空,和别处略有不同。于是我们便试着将地板打开,结果就发现了那条密道。”
“那是一条很长的密道,里面黑乎乎的,所以我没敢下去。再加上这个时候我们已经进去很长时间了,屋外替我们放风的何卿卿也有些着急,一再问我们里面怎么样了,到底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骆南枫在这时候笑着插话道:“所以这时候就看出丹婷的聪明了。外面的何姑娘一喊,我就担心密道的事情被她发现,因为毕竟这是事关漕帮的大事情,我怕她会引了漕帮的人过来。这时候丹婷就想出一个好主意,她叫我下去密道查看,她留在上面稳住何姑娘。”说罢他又挪揄的看了看少白说道,“当然这里面陆兄弟你的作用最大,我进密道之后就听到丹婷将你喜欢的曲子,爱穿的衣服还有最爱吃的点心是梅花酥都给何姑娘交代出去了。”
陆少白扶额,“你就别拿我打趣了,还是继续说密道的事情吧。”
“哈哈,好吧好吧,不逗你了。”骆南枫坐下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密道里乍看上去很黑,不过好在在密道口不远处备了火把和火折子。我特意往里面走了一段才将火把点燃,怕的就是何姑娘在屋子外面发现火光。而且我一下去就觉得,这个密道肯定不是封死的。”
“你是怎么在一开始就知道这密道不是封死的?”丹婷问道。她没有跟着骆南枫一起下去,所以对密道里面的情况构造很是好奇。两人回来的匆忙,在路上骆南枫也没有细说。
“因为一下去我就感觉到这个密道里有空气的流动,而且我带着火把下去也没感觉呼吸不顺畅。所以我料定密道一定是通的,只是不知道究竟会通到哪里。”
“我在上头约么等了你小半个时辰,你在里面怎么那么久?我知道这个密道很长,可是就算是它通到山下,你一来一回也要不了那么长时间吧?还是说里面有什么别的情况了?”丹婷说道,“到后来你再不上来,我都担心的想下去找你了。”
骆南枫听到丹婷说担心自己,心里头仿佛喝了蜜糖一般,嘴角不受控制的上扬,看着丹婷的眼光都温柔了几分,“丹婷不必担心,我这不是没事儿了么。只是设计密道的人在里面布置了一个岔路,所以费了些时间。这个密道的确很长,长到陆兄弟都猜不到它的另一端出口在哪里。”
“刚听婷儿提到山下,莫不是出口的另一端在山脚?”
“陆兄弟说的没错,的确是崖山的山脚,而且那个地方我们都应该路过过。就在上山时候那个岔路口,旁边有一处树丛,树丛的后面便是出口。这些没烧尽的布料就是在快到密道出口的时候发现的。”骆南枫说到这里指了指那堆黑乎乎的破布,“为了怕丹婷担心,也是怕上面出什么状况,我发现这个密道通向这里之后便急忙的返回去了,这些东西也是在下山之后才收集起来的。”
丹婷补充道,“就是因为骆大哥发现了这个密道和外面想通,所以为了不让何卿卿起疑,我们才想了个法子,就是先将画卷收好藏在密道里,然后再把密道的入口隐藏回原来的样子,之后双手空空的从小屋的窗子里出来。等到从漕帮出来之后,骆大哥再从另一个洞口返回去将画卷还有另一个包袱取回来。怎么样,够聪明吧?”
“的确是好主意。”
“不过哥哥,看你刚才的样子,一定是知道这些是什么了。快告诉我吧。”丹婷想着之前少白看到那堆被烧的破布之后的反应,连忙问道。
陆少白将之前史簪缨从祠堂窗户上拓下来的脚印还有上官飞带回来的寿鞋鞋印递给了丹婷,又指着那堆破布里的一个没烧干净的黑东西给丹婷看,“这是个没烧坏的鞋底,你看看这鞋底上的花纹,和这两个是不是一模一样?”
丹婷仔细的看了看,眼睛一亮说道:“难道说,雷啸真的没死?!那还真应了我们之前的猜测。”
陆少白道:“之前我还想不明白,即使雷啸假死离开,那他身上也应该是穿着一身的寿衣冥鞋,在他离开之后必然会想办法换掉。如今他去世的消息在昊州人尽皆知,他自己不可能再去外面购置一身衣服。而且雷彦既然发现了小屋里画卷的秘密,那么就说明他已经拿到了雷啸身上的钥匙,这样一来,雷啸没了钥匙自然不可能再从正门回到小屋里。所以我看到你们拿回的这个包裹的时候才会觉得奇怪这些东西怎么会放在小屋里。但是有了密道,这个事情就不存在了。密道的事情,即使雷彦不清楚,雷啸却必然是知晓的。他大可以偷偷的从密道回到小屋里,换上他自己的衣服,再找个隐蔽处将这身寿衣冥鞋处理掉。只不过这样一来,就还有一个问题。”
“哦?什么问题呢?”骆南枫问。
丹婷想了一想,嘴角一挑,“哥哥可是想问,那雷啸既然没有死,那他这段时间究竟在哪里?还有就是他假死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还有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他假死的事情,雷彦到底知不知晓。我说的可对?”
少白看着丹婷得意的小模样,不觉一笑:“看来,你是越来越了解我的心思了。”
说罢她端起身旁小几上的茶盅,用杯盖轻轻的拨了拨茶叶,喝了些茶润了润喉咙。她没有回答丹婷的问题,而是突然提起另外一件事情来,“不知你们注意到没有,雷彦说过,雷啸失踪的那一晚,有人威胁他说三日之内要他性命,可是几天过去了,也就只有一次是冲着他去的,而且那人还是史簪缨身边的程云,目的也只不过是要试探雷彦的功夫罢了。这之后就全然没有动静了,这是其一;其二是,如果是正常的思维,有人威胁自己说三日内取自己性命,而且这人还真的出现了,那么在雷彦的眼中,这人就很可能是盗走父亲遗体的人。可是你看雷彦这几日,好像并没有把调查黑衣人行踪这件事放在心上,而还是满世界的只派人找寻金雨楼的行踪。而且在程云刺探了他之后,雷啸就再也没有表现出如我们第一次看到他时,那种惊慌失措的恐惧感。这是为什么?”
骆南枫和陆丹婷琢磨了一番,好像的确是这样。
“是啊,这是为什么?”陆丹婷喃喃,“这会不会是雷啸和雷彦父子合力设下的一个局?”
“这种想法可以作为一个假设,可是我们想一想,若真的是雷啸父子做局,那他们总会有一个目的吧。而什么目的值得雷啸父子需要用假死才能完成呢?原因无外乎两个,其一无非就是想把雷鸣和何雄风二人的野心放到明面上来。可是如果是这样,事情演变到了现在这个情况,除了是漕帮的局势更加不稳定,雷彦的存在感和影响力更低,漕帮泗水曲水内部冲突更加明显之外,并没有改变什么,可见此举并没有什么后招。这就说明雷啸的假死并不是这个原因,那么剩下的原因,我猜,就是为了金雨楼了。而他和金雨楼之间的恩怨纠葛,势必是不想让雷彦知道的。因此雷啸假死的事情,雷彦应该是不知道的,若是两人合力做局,雷啸就不会让小屋的秘密暴露在雷彦眼中。”
听少白说了一气儿,骆南枫琢磨琢磨,好像的确是这么个理儿。“不过既然不是两人做局,那又是为什么呢?”
陆少白思索了一番说道:“从雷彦不关心黑衣人的身份,只找寻金雨楼,以及他不再惊慌失措这两点上看,他认识留下字条的人,知道他不会再来找自己了,而且那个留下字条的人,就是金雨楼。之所以之前惊慌失措有两点可能,其一是他在外人面前装出来的,其二就是他没料到雷啸会失踪不见。至于雷啸失踪之后去了哪儿,现在还不好说。不过他既然是冲着金雨楼才假死的,那么我猜,现在不止我们在找金雨楼,就连雷啸,说不定也在暗中找他。”
“有这个可能。”丹婷点了点头,想起今天少白随着凌远榭去拜祭凌氏了,便问道,“光顾着说我们了,哥哥今天出去有什么收获吗?”
少白简略的和二人说了说今日发生的事,又将明日一早还要去崖山的事情说了。
丹婷听后便肯定的说道:“那哥哥明日可要早些过去,我猜那个人也一定就是金雨楼。不然还会有谁那么在乎凌氏呢?”说罢便看着少白,声音也支吾了起来,“哥哥,明日,我想和你同去,好不好?”
少白见丹婷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不由得笑出声来,“带着你是可以,不过明早我准备天不亮就出发,你起得来吗?”
“起得来起得来!”小姑娘急忙说道,“只要能和哥哥出去,我多早都起得来!我,我这就回去睡觉去!”
见妹妹这般风风火火的样子,少白无奈摇了摇头笑说,“好吧好吧,只要你能起得来,便跟着去吧,只不过到了地方一定要听我的话。”
“哥哥放心!我保证不添乱!明天一定要叫我一起走啊!”说完便蹦蹦哒哒的转了身要走,却被少白叫住,“回来!”
丹婷回头,便见少白指着桌子上那个小巧的荷包和她说道:“东西是你接的,便也由你拿去想办法处理了吧。”
“可那是卿卿姑娘给你的……干嘛让我处理……”丹婷撇了撇嘴。
“明天想不想去?”不待小姑娘说完,少白便成功的将妹妹剩下的话堵在了嘴里。
“想!我这就拿走,哥你说话算话!”听哥哥这般威胁,丹婷的反应十分迅速,急忙跑回来乖乖的拿了荷包,蹦跶回她的院子去了,看样子是生怕少白反悔似的。
陆少白在旁边一直看着身边的骆南枫,只见他的眼光跟着自家妹妹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了才恋恋不舍的收回来,之后便换了副兴致满满的神情看着少白,语气笃定的说道:“陆兄弟,嗯,那个,明早我也是会去的。”说完见少白盯着他看,忙解释道,“那个,咳,陆兄弟自己忙着查案怕是照顾不到丹婷姑娘,我去了正好帮兄弟你照看着她。”
少白看着骆南枫一边找借口,一边为了掩饰心思的假装咳嗽,面上笑笑也不揭穿。只是多问了一句:“对了骆兄,忘了问你,你和婷儿从小屋里头出来,卿卿姑娘没问什么吗?”
骆南枫挠了挠头,想了想回忆道:“哦,何姑娘倒是问了些问题,不过也就是‘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啊’、‘对破案有没有什么帮助啊’还有就是嘱咐丹婷‘千万不要忘记把荷包交给陆公子啊’”说完便也笑呵呵的回院子去了。
少白听到骆南枫有意调侃只得无奈笑笑,又想到明日上山的事,心中忽生一计,便将上官飞唤到身边,叫他今夜务必到雷彦那里放出一些口风,就说自己已经得到消息,明日金雨楼一定会去崖山陵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