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陆少白出了机要阁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有些心事重重。
她知道想弄清楚自己出生之时的旧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为自己接生的产婆。可她哪里知道是谁给自己接的生?这件事还是得问母亲,或是陆府的旧人。所以她便唤了陆全儿过来,将陆园的人员名册和资料要了来。上至管事,下至普通的花草匠人、厨房仆妇,统统逐一查看一遍之后,她无奈的发现,目前还在陆园内工作的人,除了素瑶姑姑以外,竟没有一个是受雇二十年以上的老人儿。
如此看来,目前只能先将素瑶姑姑找到,然后再从她的口中问出些什么了。
今日一大早,陆少白便收拾停当,从疏影轩出来,便踱到了夜枭所在的客房院子,想着问问他那日素瑶姑姑出门的事。还未进门,老远便闻到了一股子药味。
陆少白开始以为是因为夜枭左臂上刀伤的缘故,所以自己给自己配了些药来服用,可细细闻来,却发现,这哪里是什么刀伤药?她明明闻到了毒龙草和金鼠尾的味道。难道,他在炼制那个置韩大人中毒的“梦魇”之毒?
陆少白快走了几步进了院子,来到门前,想了想还是先敲了敲门。从屋子里传来了一声慵懒的声音:“进来吧,我在小厨房。”
陆少白推门而入,径直来到夜枭所在的客房小厨房,却意外的看到夜枭并没有穿外袍,而是只着了中衣站在小灶台前,拿了扇子在给灶膛扇风。灶上是一个熬药的罐子,不知道夜枭从哪里淘弄出来的。
“怎么今日这么早?可是想我了?”夜枭此时是背对着少白的,此时也没转过身来,还是一边扇扇子一边说了这么一句。
陆少白到底是女孩子,此时见夜枭只穿着睡觉时候穿中衣,又语出暧昧,虽是背对着自己,便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那里半天,也只说了句:“你怎么不穿上外袍?”
夜枭听到陆少白说了这么一句,便回头对着她笑了笑,“我以为大早上的没人会找我。可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事需要我帮忙?”说罢见陆少白别过脸不看自己,便又心情颇好的补充了一句,“怎么不看我,你害羞了?”
陆少白假咳了一声,看着夜枭正在用左手扇扇子,便想着他左臂上还有伤,说了句:“昨日刚包扎好的,你小心些。”
夜枭听得这话,心里突然高兴起来,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带了一丝以往没有的温柔,“小伤而已,不碍事的。”说罢又回头看着陆少白的眼睛轻扬嘴角补充了一句,“不过少白你关心我,我真的很开心。”
“你在熬药?”陆少白说罢又补充了一句,“梦魇?”
夜枭听了这话先是噗嗤的乐了,“少白果真有些本事,可是闻出了金鼠尾?”
“还有毒龙草。”陆少白补充道。
此时罐子里的药已经熬的差不多,夜枭掀开盖子看了看,随即抓了块毛巾将罐子从小炉灶上拿了下来。
“我这不是梦魇。”夜枭忙完了手里的活计,这才开口说道,“少白可还记得我在韩爵那里曾经对你说过,我要研制一种□□的解药,这梦魇是药引,可成药却还缺少几味药材。昨日我从你房间出去之后,便趁着天黑之前出府,在陆园附近的山上逛了逛,却不想皇天不负苦心人,恰好让我寻到了其中一味。”
夜枭说罢,便从台子上取了一株不大起眼的草药递给少白,“就是它了。”
陆少白接过草药看了看,又低头闻了闻它的味道,寻思了一会儿方才不确定的说道:“这是……芙艾?”
夜枭笑着点头:“少白好眼力,这正是有‘求不得’之称的芙艾。”
陆少白将草药放回到桌案之上,“芙艾有春生秋生之分,二者品相相同而效用却相差千里。春生则至善,秋生则至毒。此时虽是早春,可芙艾并非一年枯荣,说不准这一株是今春新生的还是去岁秋生一直活到现在的,你在入药之前可千万要区分好了。”
夜枭点头,“少白放心,这我自是知晓。为了避免弄错,所以才会先行煎上少许试验一下。”
“试验一下?用梦魇来试?”陆少白走上前去揭了药罐盖子,“可我看你这架势,可是胸有成竹的紧。”
“古方有云,芙艾煮之遇毒龙草而变色,春生则碧而清,秋生则玄而浊。”夜枭接过少白手中的盖子,看了看药罐子里汁液的颜色之后,又重新盖了上去说道,“梦魇中是有毒龙草成分的,目前从这汤药的色泽上看来,这一株芙艾应是秋生的无疑。虽说我想寻的是春生芙艾,用来调制命煞蛊的解药,可不论是春生秋生,这芙艾既有‘求不得’之名,要碰到还是要靠机缘。既然有幸碰到了一株秋生的,也不好这么放过。与其试过便扔了,倒不如混了梦魇来,说不定能调制出其他有趣的东西。”
“命煞蛊?”陆少白寻思了一番说道,“没想到药庐还喜欢调制蛊毒,我以为那些东西只有苗疆百草门喜欢。”
夜枭伸出右手的食指来摇了一摇说道:“我对蛊毒不感兴趣,我只是对它们的解药感兴趣。”夜枭说罢忽然想到陆少白师从紫微山人,并且医术了得,若是她能有办法解了叶筝的命煞蛊,那可是再好不过。思及此,他便问了一句:“对了少白,你可知道命煞蛊的解法?”
“不知。”少白摇头,“我甚至没有听过关于命煞蛊这种东西。”
夜枭想想也是,那命煞蛊只在固定的日子突然发作,而且从发作到人死,通常不会超过三个时辰,平日里却查不出任何中蛊的痕迹。命煞蛊是百草门的秘传,如今的百草门只临风一个人会用,而且此法麻烦,她不会轻易使用。所以也怪不得陆少白没听过此蛊,也怪不得她在萧关的时候并没有查出叶筝身上还有这么个东西的存在。
陆少白自小怕虫子,因此听到夜枭口中说起蛊毒来,自然皱眉,没忍住说了夜枭一句:“你既也擅于用药,当知是药三分毒,更何况长期摆弄这些至毒之物,对你可谓百害而无一利。所以即便是为了你自己的身体着想,平日里尽量还是少接触这些阴损的东西罢。”
“已经习惯了……”夜枭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什么?”少白只看到他嘴唇在动,却没注意到他说了些什么。
夜枭听了,半晌之后才轻笑了一声:“少白知道我是夜枭,也知道我是修罗殿药庐中的药童出身,可想必你一定不知,什么样的药童,才会成为夜枭。”
陆少白抬眼,眼神疑惑,却看着夜枭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看着陆少白的眼睛,轻轻的,嘴角弯弯的说了下去:“药庐中药童无数,每天都有人因扛不住药性或是因解药无效而死,而药庐的药童却从来都没有减少过。幸运的人,可能试了一次就死透了;不幸的人,每天每天,半死不死的活过来,一次又一次……最后的最后,试药试到百毒不侵的人,才是夜枭。”
夜枭是笑着说的,可陆少白听了,却有些心酸到不忍看他的眼睛。
“都过去了。”她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此安慰,可是又转念想到,他此时已经变成了夜枭,可药庐还是存在,那里面就势必还有许多和曾经的他一模一样活在深渊的人,而让那些人痛苦的罪魁祸首,却由上一代的夜枭变成了如今成为新一代夜枭的他。如此一来,他和害他至此的人,却也没什么分别。所以陆少白也就只说了那么一句,却不知如何说下去了。
“对了少白,你今天过来找我,恐怕不是来看我炼药这么简单的吧?可是过来问我‘梦魇’名册的事?这个我已经吩咐下去了,恐怕还要过几天才能给你回复。”夜枭好像也不大习惯这么矫情的对陆少白说起过去的事,所以听陆少白这么说,便转了话题不再说它。
“哦,这个还不着急。”陆少白见夜枭转了话题,便也不再去想他那双隐藏着悲伤的眼睛。“我今日来,是想让你帮我回想一下,那日我母亲身边的素瑶姑姑出府之时,是往哪个方向去了?”
夜枭用白皙的手指敲了敲下巴回想道:“我记得她上了马车之后,那马车是顺着官道一路往西下山去了。怎么,终于开始要着手调查那个侍女了吗?”
陆少白点头,“我知道,现在才着手去查她是晚了些……”
夜枭笑着说了句,“别那么愁眉苦脸的,只要你想查,什么时候都不晚。说吧,有什么需要我帮你的?”
陆少白摇了摇头,“你只需要帮我回忆回忆,送素瑶姑姑的那一辆马车,赶车人多大年纪?长得什么样子?”
“少白可是要确定那个赶车人的身份?”
陆少白点头。
夜枭回想了一番,有些不确定的说道:“那个人长什么样子我还真记不大清了,只是恍惚记得那人年纪不大,也就三十左右岁的样子,个子不高,哦对了……”夜枭忽然间一拍手,“那人的脚有些跛。”
陆少白目光一沉,继而一笑,她知道素瑶去的是哪里了。“多谢你了,阿箫。”
陆少白说罢便准备告辞了,却在转身之际被夜枭按住了肩膀。
“这就要走了?”夜枭的声音有些急切,话音落后,又好像觉得自己表现的太过明显,便随即缓了声线补充了一句,“待我这里弄完,陪你一起去吧。”
陆少白抿了抿嘴唇,转身说道:“不用了阿箫,这件事……我想自己弄明白。”
夜枭看着陆少白,半晌问了一句:“这件事,指的是骆南枫的事,还是,你自己的事?”
陆少白沉默了一会儿,吐出了两个字:“我的……”
“那个侍女未必会轻易告诉你,你想知道答案,怕是要使些手段。”夜枭走上前去,双手扶住陆少白的双肩,叹息着说道,“我同你一起去吧,相信我,一定会帮到你。”
“我想知道的事,就一定会知道。”陆少白转身,夜枭的手也只好放下,他知道,陆少白既然已经决定了,那他再怎么说也是无益。所以只能随她去,只是在她踏出门的一瞬间说了句:“若是真的问不出,定要回来告诉我。”
陆少白站在门口,背对着夜枭,点了点头,便迈步出门去了。
陆少白在走之前除了见夜枭的这一面,并没有告诉任何人。所以当到了中午时分,陆丹婷过来寻陆少白过去前厅吃饭的时候,才发现自家大哥自一大早出门,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回来。
骆南枫的案子现在卡在了这里,虽说已经从陆夫人这里打听到了骆南枫的身世,或者说,应该叫他顾南枫才对。可是毕竟拥有另一半玉环的人还没有找到,这事情就还不能算是结束。
骆南枫今日过来,就是想问问陆少白,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另一半玉环要怎么才能查下去。可没想到陆少白竟然一大早的出门了,而且问谁谁都说不清楚。最后问道了夜枭,他只是神秘的笑了笑,说了句:“不可说。”
而正当骆南枫继续追问陆少白下落的时候,陆园却是迎来了叶筝这个不常登门的人。
叶筝进门的时候,小门子还以为他要找的人是陆少玄,可陆少玄此时不在陆园,那小门子便也只能原话同叶筝回了。可谁知叶筝今日要找的人,却不是陆少玄,而是暂住在陆园的夜枭,于是小门子只好前去通禀。
“萧公子,二公子的客人叶先生有事想同萧公子详谈,您是见,还是不见?”
夜枭没想到叶筝今日会来找自己,他那日受伤回去之后几日,叶筝那里都没有动静,他还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只将脸上面具的绳带重新固定了一遍,便没再想它。可谁知今日他找了过来,点名的要见自己,若是不得已在陆园里动起手来,怕是不大好。思及此,夜枭便同那小门子说了句:“他在哪儿?我过去找他。”
其实叶筝今日上门,本打算是找少白的,可他这两日不知怎么,一直在想着那日刺伤了夜枭的那一刀,所以今日门子问起来的时候,他鬼使神差的就说了句来找萧公子。待话说出口之后才有些后悔,因为他和夜枭之间,见了面,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
叶筝等在偏厅,不多时夜枭便过来了。今日的他换了一身水色长衫,整个人看起来少了些邪魅,多了些书卷气,除却脸上依然是那个乌金面具表明他确实是夜枭无疑,剩下的哪一处都没有了他在药庐的那丝气息。在叶梅笙的眼中,他今日的样子,竟与弟弟叶笳逐渐重合起来。
“难得叶先生会来,不如一起出去走走?”夜枭笑着问了句。
叶筝自知这陆园之内并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便点头同意了,“叶某正有此意。”
二人出了陆园,走在乾山山路上,沿阶而下。
“怎么,今日来找我,还是不甘心的想看我的样子吗?”夜枭见周围并没有其他人,便低声笑着问了句。
叶筝抬头瞄了一眼,淡淡的说了句:“你瞒不了一辈子,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
“呵……那就让我拭目以待,看看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药效快。”夜枭说的轻松。其实叶筝话一出口,夜枭便知道他今日不会再在此事上纠缠不休了,所以也就这么简单的调侃了一句便转入正题,“既然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来,怎么有心情过来找我?”
“我来只是想和你说一声,若是上面没有什么别的任务给我,我打算从陆少玄的别苑搬出去。”叶筝沉声说道。
“哦?这是为何?”夜枭有些意外。
“我既然对外打着外出游历的旗号,便不可能一直赖在他的别苑里,总得找点事情做。”
夜枭笑了笑,“你也不必总是跟着陆少玄转,那样未免太过死板,反倒会让人生出一些疑惑出来。放轻松,其实我想上面此行让你出来跟着陆少玄,也是想让你在萧关一事之后轻松轻松的,你不必那么拘谨,大可在这乾山游览一番,看看这人情风物,就当是散心了。”
“你之前说过,让我配合你行事,我总要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很简单。”夜枭笑了笑,“只是我此时还没想到需要你做什么,等什么时候想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叶筝听了夜枭的话之后并没有轻松多少,而是看向夜枭问了句,“主上安排你在陆少白的身边,到底要做什么?”
夜枭捻了捻手指,“怎么,你是担心主上对陆少白不利,还是担心我对她有什么心思?”
叶筝听了,眉头微蹙,眼神凌厉了许多,“不管怎么样,不要把你的手段动到她的身上。”
夜枭嘴角微微一挑,“我的手段?什么手段?是用毒的手段?算计的手段?还是说……与人亲近的手段?”
叶筝听到夜枭的话却没有回答,只是紧了紧手上的刀。夜枭最后一句说的暧昧,这句话用在陆少白的身上,叶筝听了心中十分的不舒服,可是他向来言讷于行,比不过夜枭嘴皮子利索。他不能杀了夜枭,也不会杀他,所以面对他的这般故意的言辞戏弄,也只能选择微微蹙眉。
夜枭见叶筝这个表情,以为他还是担心自己会因为主上的原因最终对陆少白动手,便随后嗤笑了一句,“你放心,我同陆少白相处这么长时间,对她的人,一直是倾慕的紧,而且到目前为止我自问还没做出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来,你这般怀疑我却是毫无道理。不过既然你说起我用了手段……其实也还是说对了一些的。我的确用了一些手段,不过也只是让彼此之间关系紧密一些的手段而已。所以你放心,不论上面让我查的那件事是否与她相关,我都不会伤她半分。”
夜枭口中的‘倾慕’一词,惹得叶筝抬眼,陆少白曾说夜枭已经知晓她的女子身份,那么夜枭在知道陆少白是女子的情况下再将“倾慕”一词挂在嘴边,就让他不得不产生一些警惕。
夜枭好似也知道叶筝在想些什么,因此说到这里的时候,回头看了叶筝一眼,语气却是少有的认真,“不过有一点我想你认真的回答我,你这般在乎陆少白,难道就只是因为她曾经在萧关救过你一命这么简单?”
叶筝抿了抿嘴唇,这叫他如何回答,告诉夜枭自己已经对陆少白动了心吗?不……这是他叶梅笙自己的事情,是他藏在心底的秘密,凭什么非要说与他人知晓?
思及此,叶筝只是冷声说了句:“我在乎她的原因,无需说与你知道。”
“你不说,我便当做你对她只有感恩,没有什么别的心思。”
夜枭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他心知不能在别人面前说出喜欢少白的话,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摆在那里,他不能让少白成为自己的软肋暴露在别人的面前。
“好,如此,我知道了。”夜枭此话说的认真,叶筝看着夜枭的神情,总觉得此人眼中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可具体是怎么不一样,他却说不好。
其实夜枭还有半句话藏在了心里,没有说出来。
‘若是你对她有意,我不会再放任自己在她身上放一丝感情,可既然你对她并无别样心思,那么陆少白,从此便由我来守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