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别重逢的两位故人,却并没有太多关于往日的旧事言语,反而愿意对道人身旁的萧道玄多聊了几句。僧人站在原地,双手合十之,然后转身看向萧道玄,嘴角不禁流露出一抹笑意,轻声说道:“可是你的接班人?”
道人摇了摇头,然后看了一眼身边的这个模样俊美的年轻道士,其实也不年轻了,在山下人看来也是好几百岁的年纪了,不过在道人这边萧道玄却依旧算是一个年轻人。道人扯了扯嘴角,有些无奈道:“他确实是个好苗子,毕竟前世身份在那摆着。不过他今生却又自己的路要走,我不会强迫他什么,至于登楼与否,全看他日后的造化。”
“一路之上,遇见了许多有趣的年轻人,看来这个世道并没有当初我们所想象的那么糟糕。”僧人微笑道。
停顿片刻,僧人又补充道:“我想你应该明白我说的并不单指修行。”
道人笑道:“无论是修力还是修心,终归都是修行,不必局限于一个说法。”
“也对。看到这么年轻人能有如此朝气,想来日后许多年都会变得很有趣。”这个穿着一身灰色僧衣,脚踩一双老旧的黑色布鞋的中年僧人,眉眼之间,尽是喜悦之色,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开心过了。这个世道终究还是年轻人的世道,只要这群年轻人心中还有所希望,不曾放弃,且还愿为之拼搏,那么万年之前那句恶毒至极的谶言便不会成真。
陆宇卿瞧着僧人脸上的喜悦之色,不觉间有些感概,遥想万年之前的某一刻,仿佛依旧是这个僧人对人间所怀有的希望最大,只不过当年的他还并未出家,头上依旧生有那三千烦恼丝,也算是一个模样俊俏的世家公子。
道人忽然问道:“如今西边的情况怎么样?”
“长夜漫漫,可黎明就在眼前。”
“辛苦了。”
“师兄言重了。”僧人忽然打开合十的双手,交叉放于身前,行了一个极为古怪,同样也极为古老的礼节,又称呼了一个若是有佛家弟子在此,无一不会惊讶的称呼。
道人坦然受之,正色道:“我重新开阁之日,便是众佛归来之时。”
僧人行礼拜谢。
“我们这些老家伙,是时候为后世这些年轻人们让开道路了。”道人的脸上不觉多了些伤感之色。
诚如陆宇卿自己口中之言,若是有人愿意翻书的话,那么他与眼前这个僧人的的确确算是老家伙了。不过并不代表说陆宇卿和僧人的实际年岁大,因为在这个世间,除了那个唯一的一个长生之人外,并没有谁能够真正地存活于世长达万年之久。山下之人不过百岁,山上之人不过千岁,这是十方阁自创建起便订立的规矩。不过寿数能够真正超过五百年的人族修士,其实并不多。
有些人哪怕修为再强大,可终究也会有夕阳西下的那一刻。
迟暮之年,总会如约而至。
至于为何陆宇卿和僧人可以算作万年前的老家伙,原因就在于轮回二字。生死,死生,每一世皆是新的开始,前尘往事,尽数忘却。不过道人却能在次次轮回之中,不断重获前世记忆,如此也算活了万年。而佛家又有涅槃之说,寂灭与重生不过一瞬之间。
远处的天边,忽然多出一缕晨辉。原来明月已经西落,朝阳已然东升。
天地不是死物,云卷云舒,昼夜更迭也许便是一次欢喜或是伤感。两人眼前的这一幕,似乎是在预示着什么,仿佛跟他们的某些想法,不谋而合。不过道人与僧人却不约而同地做了一样的选择,他们都选择不去多看,匆匆一眼,便收回目光。不去看,便意味着不愿就此做出推演。一切都是那样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其实也不错。
朝阳升起,一缕春风拂过道人的鬓角,竟是撩拨起一丝白发。陆宇卿不禁笑道:“看来这一世也老了。”
僧人伸出一只手,捻住一片飘荡春风中的花瓣,亦如当年讲经时拈花一般。
这一幕,安详,静谧,且美好。
道人会心一笑。
道人忽然想起了自己摆摊给人算命的日子,陪伴自己的几件东西,如今都各有安排。桌边那条憨傻的黄狗,如今自有福缘,签筒也“嫁”了一户好人家,唯一剩下的便是那杆摆放私塾内的道旗,如今似乎多少显得有些孤单。
道旗上有句话,还是不错的,只是没人“看的上”。
世间道法不过如此,西天佛法也就那样。
陆宇卿看向僧人,嘴上说说归嘴上说说,但心中的那份敬佩还是很真诚的。陆宇卿喃喃自语道:“世间求佛之人无一不拜佛,可真佛就在身边,却无一人识得。”
赊月城城门大开,陆陆续续有人进进出出。
萧道玄醒来,心神回归自身,不过他却并没有发现如今站在陆宇卿身边的僧人。陆宇卿对此毫不在意,僧人只不过是将身形隐于流光之中而已,萧道玄既然看不见,那就说明他与佛家无缘。
陆宇卿双手负后,优哉游哉地向前走去,“进城咯!”
僧人站在道人身后,双后合十,微微躬身行礼,就此告辞离去。
小陆师兄,有缘再见。
是陆师兄。
好的,陆小师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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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再赖床的人其实也该醒来了,但不排除有人沉醉梦乡,不愿醒来。
一道长虹,由南向北,一路划过苍穹,最终落脚之处便是当下的这座镇北王府。僧人本可以一念之间便来到此处,只不过大好河山就在脚下,他想多看两眼,所以便只好走得慢些。
如今身处王府内的僧人,却并未“脚踏实地”,而是悬空而行。因为他一旦落地,牵引出来的因果那将不计其数,他不愿给此地的“年轻人们”添麻烦。
这座王府的气息,似乎有些杂乱,气息与另一种气息之间甚至还有些杀意,不过令僧人感到惊讶的是,它们彼此间竟然能够相安无事,和平共处。有些内幕世人不知,可他这个老人家却一清二楚。
凤凰的怨气,狐族的悲鸣,诸神的憎恨,恶鬼的谩骂,失意者的失意……此地负面情绪其实极多,真是有些难为那个孩子了。在此地入梦问心,就连自己也不敢保证能够一定顺顺利利的度过,更别说一个如今对前路尚且迷茫的少年郎了。
僧人一步便来到张麟轩的芳槐柳序,看着眼前昏睡的少年,神色竟是有些恍惚。片刻之后,僧人不由得笑道:“原来如此,莫怪莫怪。”
僧人瞥见了那本半开着的棋谱,轻轻扫了一眼,棋谱的大致内容便随即了然于心。不同于张麟轩眼中的棋形,僧人眼中所见,才是陆宇卿落笔所写的真正内容。
“你们二位真是有些难为人,一位教人练剑,看似是简单的收放,与控制力道,实则是一份神意的传承与磨砺,虽是机缘,但也不免成了牵引心境的心魔;另一位,看似是在考试途中帮着作弊,寻求那一份天大的机缘,可实则却是在刻意加大试卷的难度。人死不过大睡而已,若是真的一觉不醒,这与死了有何差别。贫僧真不知道该说这孩子命好还是命苦。”僧人有些无奈地笑道。
原本正在厨房准备午饭的董老爷子,身形突然间一闪而逝,下一刻便出现在僧人面前,手中拎着一把菜刀。
僧人对着来者微笑道:“如今总算是真正的脚踏实地,本本分分地做人了。”
董老爷子皱眉问道:“老和尚?”
“一别多年,没想到施主竟然还认得贫僧。”僧人依旧微笑道。
董老爷子显然并未没有与他寒暄客套的意思。对于当年的往事,虽说算不得什么血海深仇,但彼此之间却也没什么交情可讲,顶多算是彼此两清。董老爷子看向张麟轩,不禁沉声问道:“你干的?!”
僧人答非所问,微笑道:“当年前辈执刀开路之恩,我辈中人自死不敢忘。前辈对后世的大恩大德,贫僧在此先行谢过。”
“看来不是你做的。不好好在那树下与僧众讲经说法,来我北境作甚。”董老爷子质问道。
僧人忽然笑容欣慰。我北境,看来这位岁月悠久的老前辈,已然在此方天地间找到了归属感。僧人轻声回答道:“有些事,师尊让我来善后。”
董老爷子先前并未察觉到张麟轩这边的异样,之所以来此,完全是因为僧人的一丝心念流动,触碰到了他的大道根本,然后凭借一些记忆中的残留念头,这才让他发现了僧人的踪迹。
听闻此语之后,董老爷子神色忽然间有些凝重,“老和尚”口中的师尊是谁,他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他违背约定回来了?”
僧人摇摇头,轻声道:“并未归来。”
“那你来此到底要做什么?!”
僧人微笑道:“叫人起床。”
“什么?”董老爷子并不知道张麟轩此刻已经入梦,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入梦这回事。况且就连身为儒家弟子的韩先生都未能有所察觉,更何况他一个他不是山上修士的人。他的身份很古老,是如今世人不愿提及的一道隐秘。
僧人将双指之间,轻捻着的一片花瓣,轻轻搁在少年额头,微笑道:“莫要贪睡,该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