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寂静,此刻的世间毫无喧嚣之音。除去一小部分人之外,其余众生皆是处于一种停滞的状态。
张欣楠以剑开山,入山而来,在山中见山,于云雾之海中游荡多时,却始终不曾见到山中之人。
茫茫天地之间,忽然有人高声问道:“修道多年,本该更加崇敬天地自然万物,怎么如今看上去反而是忘的一干二净了呢?”
于自然中修道,自当时时心怀感恩;于万物中索取,自当常常心怀敬意。
这句话曾被刻在十方阁的一块石碑上,而这块石碑就立在十方阁的门外,凡是登楼问道的修行者都必须要将这句话牢牢地记在心中,对于像张欣楠这样的老一辈修行者自然都知道这句话。只不过奈何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块石碑早已破旧不堪,上面的字迹也只能勉强辨认,后世的年轻修行者已经很少有人真正见过了。若是有人知道,也只不过是一些老人们的口口传承罢了。
感恩万物,礼敬山水,我辈修行又岂能一味索取。
闻言之后,张欣楠立刻收剑归鞘,迅速落下云头,于山脚下遥对山巅郑重作揖。剑客重新背剑而行,走在泥泞的山间小路上,在寻到一处以青砖铺就的登山路之后,剑客便开始缓缓登高,朝着山顶走去。
在这高山之巅,云雾缭绕之所,或许就能找到答案,至于能不能见到那个心中以为是他的人,不一定,不好说,因为他也许愿意与自己说话,可未必会愿意见自己。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或许会让他感觉很失望吧,就算他有可能不会失望,想必也不会开心的。
剑客落下云头,然后开始在山路上缓缓登高,而在山顶那边则有人正在虚位以待,等候剑客。那位施展出玄妙手段以致于天地人间陷入停滞,且最后成功让张欣楠走进山中在见山之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老人此刻身在山巅,以言语简单提点张欣楠两句之后,便独自一人坐在一张圆台石桌前,按照一本书页已经泛黄的棋谱,逐一落子,似在复盘一局很久很久之前的棋。
在老人家的身侧蹲着一个瞧上去极为憨厚老实的中年男子,正是方才率先与张欣楠有过一番言语的山中之人。男子蹲在一旁,帮着老人煮些茶水。
老人接过男子递来的茶水,温度正好,随即一饮而尽,然后扭过头望着男子微笑道:“若是师父没记错的话,你这样扭着心性行事,已经有很多年了吧?一甲子了?”
男子微笑着摇摇头,然后说道:“今日过后,该有五百年了。”
“都这么久了啊?!”老人显然有些惊讶,“那这些沉重的大山,你就不必再时时刻刻都挑在肩头了,是时候该放下了。”
男子摇摇头,并未同意老人的说法,他欲言又止,似乎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老人停下手中的落子,彻底转过身来面对男子,而后者亦是极懂规矩地站起身来,静静聆听老人接下来的言语。
老人笑问道:“是不想承认你我之间的这层师徒关系,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
“自然不是。”听老人这么问,男子不免有些慌张,生怕老人误会。
“那就是还放不下?”老人接着问道。
男子点点头,嗯了一声。
“没关系,这有什么。若是你真的不想忘掉那份记忆的话,那就将它完整无缺地牢牢记在心里吧。有些人,有些事,该记的,那就不要忘记。”老人笑容和蔼。
“那这样会不会耽误得道?”男子眉眼间还是有忧虑,不禁问道。对于他个人而言得不得道,其实得不得道并没有那么重要,只是如果自己随性而为的话,会影响很多事情,会给一些人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老人并非有意窥探眼前男子的心湖,实在是自身修为太高的缘故,不经意间便会听到很多东西。老人不禁被眼前男子的所思所想给气笑,然后有些哀怨地说道:“我当年可教过你修道就是为了替别人牺牲的道理?”
男子木讷地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有或是没有,他记得不太清楚了,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说你傻,你倒是真的傻。心吾,记住一个道理,没有谁一生下来就该为了别人付出,帮助他人是善心使然,可不帮助他人也并不见得就是什么坏心思。该不该做,又该如何做些什么,做的或多或少,都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跟别人为什么关系。不过若是某些人非要站着说话不腰疼,然后蹬鼻子上脸,对着你颐指气使的话,不用与他辩解,当初你师父我是怎样对待那尊远古神灵的,你有样学样就是。”老人说的眉飞色舞,听上去不像是在为徒弟解惑,而是在教徒弟该如何打人。
男子咧嘴一笑。
老人笑骂道:“如今这副模样,确实很像一个小傻子。对了,那座灵台若是还愿意扛着的话,那就扛着,至于其它的那几座,该放下就放下吧。”
名为心吾的男子点了点头,不过却并没有改变心中主意。十座大山的投影而已,扛就扛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人转过身,继续打谱,没有多说什么。
这十座大山,其实也没什么玄机可言,无非就是某些境界之间的一部分壁垒而已。后世之人,不乏年纪轻轻便境界极高之人,究极根本,原因就在这个名叫心吾的中年男人身上。因一人之故,便宜了世间万千之人,这笔买卖似乎怎么算都不合适。至于那座人尽皆知的剑山,按照男人原本的意愿也是要一肩担走的,只不过尝试之后才发现是真的扛不动,搬不走,于是便只能不了了之。
老人继续落子,刚走三两步,白棋便又被提起一子。老人盯着棋盘,脸色似乎有些不大好看,于是他偷偷地将白子重新放了回去,然后将原本刚刚落定的一些黑子拿起,退回到第一百零一手,也就白棋开始布局围杀黑棋的那一步。
老人将这颗白子也提起,然后神色平淡地指着黑棋说道:“你呀,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了。我呢,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权且先放你一马。”
老人将手中的白子的放于一处边角,并未按照既定的棋路开始落子围杀黑子,而是换成了一种更为稳妥的方式。老人捻起白子,然后轻轻落下,在棋盘临近边角的地方开始补缺,暂时选择先进一步巩固自己现有的优势局面,从而以蚕食之策,彻底击垮黑棋,以便帮白子顺利地赢下这局。
心吾又煮好了一杯茶,起身递到老人面前,眼角处的余光不禁瞥见了棋盘上的局势,不由得笑道:“您悔棋了?”
由于一些缘故,男人暂时还不能称眼前之人为师。那件事一日放不下,自己便一日不配做他的徒弟。
“换个下法,也许能帮白棋顺势赢下去。”老人接过茶碗,这次却并未喝的那么快,只是轻轻抿了一口。通过老人此刻的神色不难看出,这局棋并不耍赖便能稳操胜券的。
“看来岁念的棋,真的不简单。”名为心吾的男子由衷地钦佩道。
老人点点头,也认同这个观点,“确实如此,岁念的棋在布局上甚至还要胜过当年的我,以及现在的……”
老人的话还未说完,剑客张欣楠便已然来到了山顶,此刻就在老人与心吾的对面。张欣楠微微皱眉,然后沉声道:“他跟你们没关系,就跟我与你们没关系一样。”
老人哑然失笑,随后不禁问道:“难不成你张欣楠要带头欺师灭祖?”
“未必不可。”剑客眼神坚毅,目光直视老人,似乎并不是在开玩笑。
老人身体微微后倾,眯眼笑道:“真以为我老了?”
“我的剑,现在不输你。”
“哦?是吗?既然不输于我,那又该如何证明?”老人笑容玩味。
身后长剑瞬间出鞘,随之被张欣楠握在手中,剑客只是很稀松平常地向前随手一挥,天地四周,随即传来阵阵镜子破碎之声。
天地极西的某处,忽然重归喧嚣。
“只能破开这么一点点?”老人故意言语相激道。
张欣楠懒得解释。他并非不能完全打破天地间的这种停滞状态,而是不能为之,若是一旦如此,朔方城那边就要继续死人。
老人有些笑容欣慰道:“倒是勉勉强强有些进步,总算是不像从前那般冲动了。”
张欣楠忽然愣住,眼角有些异样。
“挺大个老爷们儿,别给我整事啊,就这还大师兄?也不怕被师弟们笑话。”老人不禁翻了白眼。
老人心念微动,立刻隔绝出一个小天地,天地之中只有他与张欣楠两人,“行了行了,别想太多,为师我这次返回家乡其实就是为了见你们几个一面,然后顺便取点东西,毕竟在那边行走,总要有点防身的东西吧。至于先前说话,其实给你留着口呢,你们几个家伙选择的道路,自己放心大胆地去走就是,为师不会干预。不过我毕竟是你们的师父,有些事还是要提醒一句,这世间的一切琐碎之事,对你们几个来说已经都不是什么难以处理的事情了,所以这方面我倒是不担心,只不过最难的是与己周旋,稍有不慎,往往就是身死道消的下场,所以要慎之又慎,千万不可马虎。”
“您这次来是希望我不要南下,还是不要飞升?!”张欣楠极为大逆不道地盯着老人。
老人叹了口气,无奈道:“真想挨顿打?”
“先前说过了,我的剑现在不输您。”
老人不禁被张欣楠认真的样子给气笑,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儿子大了不由娘,去吧去吧,”
张欣楠弯腰行礼,久久不曾起身。
“赶紧滚吧,少在这跟我假客气,走走走。”
剑光破开小天地,紧接着又破开层层的山峦禁制,剑光划过苍穹,直落朔方。
从小天地内出来的老人重新落座,目光看向心吾,后者笑问道:“没谈拢?”
老人无奈道:“压根没得谈,急脾气一个。”
“像您。”心吾面带微笑。
“像个屁!”
心吾笑而不语。
老人不禁翻了个白眼,十分可爱。
“那这道神通您还不收回吗?”
“等他回到那座朔方城之后再说吧,时间多些,做事情的话,就不至于那么手忙脚乱。”
心吾点点头,然后开始收茶具。
老人则望向剑客离去的地方,喃喃自语道:“既不知道心疼别人,也不知道心疼自己,真是个浑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