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上京一事得到了天下的普遍关注,尤其是京师里的官场,很多有心人都知道,恐怕又有大事要发生了,因为海瑞不管走到哪里,官场上都是一阵腥风血雨。这是定律。
吏部专门安排了阔厢的马车,专门到南京府迎接海瑞——这是一种殊荣,因为他的年纪和威望。其他人一般是享受不到这种待遇的,这也足见吏部、或者说主事人对海瑞的重视和关注。
之前的官场生涯中,海瑞一向是不愿意、也不屑于享受这些奢华的待遇的,为了海青天的名声。但是现如今他的确年事已高,如果还是像以前那样鞍马劳顿,只怕他今生都到不得京师,所以他默许了这种“非典型”海瑞的存在。
但即使这样保养着,去往京师的这半个多月里,海瑞和谢广生依然反复病了几次。这不是娇气。纯粹是年龄大了,身体机能下降导致的,所以吏部的这一举动,在海瑞冰冷的心里激起了莫大的涟漪,拼命办事的信念再一次得到了加持。
到了京师,海瑞顾不得休养,拖着病体就要上朝,谢广生怎么都拦不住。于是第二天早朝,京师所有的官员和朱翊钧小皇帝,一大早就看到了这个颤巍巍、却极其倔强的挺着腰杆的老迈身影。
平时的朝堂上谁敢偏头东张西望?谁都不敢!可今天几乎人人都在偏着头,都想先看看这个传说中的倔老头到底是怎样一副尊容。
而与此同时,作为继位以来唯一一件自己想做、并且痛痛快快做成的事,朱翊钧对海瑞这个白发老人的好感值简直爆表!
皇帝朱翊钧笑道:“海瑞爱卿!这一路鞍马劳顿,着实辛苦了!”
海瑞一拱手,正色朗声道:“臣深感圣恩,正是图报之际,不可谓苦!必然万死不辞!”
朱翊钧微笑着,正想说话,听到海瑞说出这个“死”字心里却不大舒服。又忽然想起旁边还有个态度暧昧的张居正,便小心的问道:“不知首辅还有何要交代”?
张居正轻笑了几声,对着朱翊钧行礼后,望着海瑞淡淡的道:“海大人的清名天下皆知!不过……”
海瑞一开始拱手低头听着,垂头不语,对这位一直不待见自己、现在突然又说开了绿灯的首辅,他心里还是有些抵触,不大想说话。但是在听到这句“不过”时,却再也忍不住,霍的把头抬了起来,定定的盯着张居正。
张居正一捋胡须笑道:“不过,只怕海大人年事已高,刚勇、精力均不似当年啊!”
海瑞闻言哈哈大笑,声音震得周围的人耳鼓嗡嗡作响!他气的胡须乱颤,却是笑道:“首辅大人多虑了!廉颇九十尚能食肉十斤,米一升!何况海瑞尚不满七十!本官此次赴京就没打算回去!乃是抬棺赴京!”
周围顿时一片哗然!
海瑞接着道:“臣正要尸谏皇上——准许恢复太祖皇帝人皮鼓、微贪即绞的法律!重裁贪墨,以正朝纲!”
八宝金殿里顿时如开了锅一般!试问,这大殿里除了皇帝,谁敢说自己是完全干净的?如果真的恢复了太祖那一套酷法,只怕半月之后,这大殿里就剩下皇帝与海瑞二人!
一时间大殿里窃窃私语不停,有人说,传闻海瑞去巡抚应天府时,当地官吏多有主动请辞者,看来这传闻绝非空穴来风!如果不是皇帝在上面,估计大殿里已经有人要当场吓得跪倒了!
朱翊钧完全没想到,张居正一句似玩笑非玩笑的话,竟然激出海瑞这么一颗炸雷!一时间僵在那里,褒也不是,贬也不是。
张居正心里暗暗笑了一声:“老顽固!”面上却不动声色,皇帝你不是喜欢海瑞吗?我便给你喜欢的机会!于是张居正仿佛锯了嘴的葫芦,一声不吭。
朱翊钧难堪了一会儿,尬笑着问张居正道:“首辅!海瑞此议……你认为如何?”
张居正心里微微哼了一声,却不露声色的拱手道:“臣以为,海大人提议颇为有理!当交由内阁票拟意见!再请圣上定夺!”
朱翊钧愕然,海瑞却大喜!心道这张首辅果然是一心为了社稷之人!正要发话,却听前排一个声音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众人都转头看去,朱翊钧心花怒放,心中只觉这一嗓子宛如天籁!急忙抬眼看时,却是张四维!便笑问道:“张爱卿有何事启奏?”
张四维恭敬道:“臣以为,海大人提议之事不当!朝廷大事,法规如铁,岂能朝令夕改?还是应遵循现有法令而行为上!”
朱翊钧不等张居正发话,立即拍案答道:“好!就依爱卿之见!海爱卿,你便遵循现法,好生办案吧!方才之议,恰当时再提不迟!”
朱翊钧和张四维之所以反对海瑞提议,所虑大不相同。朱翊钧是怕海瑞初来乍到,一时心热,拿捏不稳,捅出什么篓子!反为不美。
张四维反对却是完全出于一种警觉,或者说本能——那就是张居正同意的,他就反对;张居正反对的,他就同意。而且这事儿打根子上就透着蹊跷,不由得他不做出动作。
等他这一反对,朱翊钧再一批准,朝堂上顿时响起了一阵松了口气的声音。想必这些大臣也是怕极了海瑞的作风,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
海瑞心中大怒,扭头便恶狠狠的望向了张四维。心道你便是从一品又如何?反对我的建议,便是心中有鬼!但皇帝既然允可了,这次便算了,你便睁眼看着我如何作为吧!
张四维没有回头,却被海瑞冰冷的目光盯的后背发凉,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张居正躬身拱手道:“遵旨!此事……便容后再议吧!”低头时,嘴角再次露出一丝微笑。
目的都达到了,不是么?
海瑞断案,从来不是明察秋毫,凭的大都是主观好恶,依据道德准绳大于案件实际。
在海瑞断案过程中,一向是“凡讼之可疑者,与其屈其兄,宁屈其弟;与其屈叔伯,宁屈其侄。与其屈贫民,宁屈富民;与其屈愚直,宁屈刁顽。事在争产业,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以救弊也。事在争言貌,与其屈乡宦,宁屈小民,以存体也。”
翻译过来,用现代的语言简单地说,就是弱势群体是对的,我弱我有理,我怂我牛B!
所以,这种靠着四书五经的道德伦常和个人主观好恶断案,虽然符合大众审美,却不知道制造了多少冤假错案。但张居正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让海瑞深深恨上、盯上张四维而已。
退朝之后,海瑞行完礼,调头便走。身后的官员纷纷退让,给他让出一条道来,可见这位海清天的威名何其之盛。
人们窃窃私语,据说这老头真的是抬着棺材来京师的,看来是已明死志,大家还是小心些,不要干虎口拔牙的蠢事了!
而后,才纷纷心怀忐忑的下朝回家,各自营生不提。
这海瑞心中带着气,出了东华门,便坐上皇帝特许给他的马车,一路向着督察院开去。可是看看到了督察院门口,马车却被一伙跪在路当中的百姓拦了下来!
这帮人口中高叫着冤枉!又哭又喊,一时间热闹大起!海瑞心中的正义感立即便爆发了!他命马夫停下车,自己颤巍巍移步下来,走到喊冤的人群中,说道:
“我是督察院左副督御史海瑞!你们有何冤屈,尽管说来!”
那群人中顿时爆发出“海青天!你要给我们做主啊!”之类的哭喊声。海瑞激动的胡须乱颤,这真是瞌睡遇上枕头。立即带着这些人进了督察院大院。
我站在马路对面的民房后面,静静地看着海瑞等人进了院子,笑着开口道:“走吧!我们回去!”
不悔和九鬼政孝随我一起,隐入了巷道深处,上马,离城而去。
我已经按照与首辅张居正商量的办法,把所有的证据串成链条,打包交给了海瑞海清天,想必他不会让我失望吧!
我们自回居庸关不提,单说这海瑞,本以为喊冤的只是一起普通财产土地纠纷,或者类似的不大的事情,却不料一问之下,心头大惊!
这些人是居庸关帮助修筑长城关城的民夫,领头的民夫头名叫贾六,有官方文书证明身份。贾六他带人喊冤,却是因为关城开修以来,屡次遭到贼人黑手,造成多人伤亡!
而贾六等人暗中查探,居然揪住了几名意图破坏的贼人!揪着几名贼人顺藤摸瓜,发现兵部郎中李友欢深度参与其中,而一系列的证据却直指向兵部左侍郎——武毅璜!
海瑞顿时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应对此事,他心里并未排除诬陷的可能,但是派人详查之后,贾六等人身家清白,与朝中之人没有任何瓜葛。而目标人物,除了武毅璜之外,居然直指中极殿大学士——张四维!
海瑞心中怒火顿起,张四维啊张四维,怪不得你反对我恢复刑罚的奏疏,原来你自己不干净啊!既然如此,我便要彻查此事!
海瑞不是未曾想过,这件事为何在他初来乍到就第一时间摆到桌面上,但在他看来,既然是恶事,那么无论出处是哪里,又或者为何如此,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海瑞海青天一定会秉公办理,还天下一个公道!
接下来的几天里,这个六十七岁的老人几乎是不眠不休,一方面,从已经抓住的贼人人手,彻查证据;另一方面,又顺着已有的线索,深入挖掘。
第二天,在押人犯分别交代了证词。
第三天,海瑞把兵部郎中李友欢传唤至督察员审查司,而这也是李友欢人生最后一次自由行走。
第五天,海瑞揣着自己依据证据链——包括李友欢的证词——而形成的奏折,直奔紫禁城,觐见皇帝。
当天下午,皇帝朱翊钧盛怒之下,命人将兵部左侍郎武毅璜拘传至宫中。
第六天上午早朝,明神宗朱翊钧传旨,由大理寺、刑部、督察院三堂会审,务于月内查明此事。
第六天下午,原兵部左侍郎武毅璜下狱。
第七天,前往会审途中,海瑞在东华门外遭到不明人物当街刺杀,却被赴京请粮的蓟州大营副都指挥使孙启蓝撞见,击溃贼人,救了海瑞性命。贼人余众皆散,孙启蓝从人纵马追赶,杀死三名,擒获两名。
第七天夜间,海瑞连夜审问刺客,两名刺客熬不住刑罚,一名服毒自尽,另一名招供,指派他们的正是中极殿大学士张四维。
第八天早朝,海瑞奏疏据表,向皇帝参奏张四维纵贼行凶,阻挠审查。朝堂一时大哗!后来形势逐渐明朗,明神宗力保张四维,海瑞保留意见。首辅张居正着人彻查此事。
第九天,原兵部左侍郎武毅璜招认,指示破坏长城修筑为张四维主意,他只是胁从。
第十一天,三堂会审形成审理结论——纵贼破坏居庸关长城修筑、刺杀督察院官员海瑞一事,系由武毅璜主使,中极殿大学士张四维疑似参与其中,证据尚不完善。兵部郎中李友欢、贼人头目杨均可等人各有其罪,均已下狱待宣判。
至此,首辅的意图已经实现了大半,应该说已经到了收割的时候。而我则在宣判前的这天下午,单人匹马,来到了位于东直门外、圣上赐予海瑞的居所——清正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