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匆,三日已过。容辉见女子气息渐强,人却没醒,又不住嘀咕:“臭小娘这么贪睡,以后非长成猪婆不可……瞧你这么漂亮,难道非要我亲你一下,才肯醒来……”话没说完,屁股上似被针扎了一下。
他大吃一惊,险些叫出声来。侧头去看,竟然被少女掐了一把。她指甲修长,直陷入肉。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说不出的高兴。
少女缓缓睁眼,见面前坐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深蓝短褐,模样虽不英伟,倒也周正清秀。她几日不曾睁眼,眼前虽还模糊,但四目相接,却见对方眼中除了欣喜,还有三分乖邪。心头一凛,脸上一阵火热。
她要打声招呼,却不知这几日体内正邪相激,身体虚弱,只能微动几下嘴唇,一丝声音也吐不出来。正自着急,却见少年满脸欢喜,走出屋去,又下了一跳。她祸福未知,只怕少年出去喊人,自己又无能为力,心底一阵激荡。
容辉走到厨房,见饭桶里还剩不少清粥,忙盛出一小碗,加入少许精盐,端回房中,一勺一勺喂女子咽下。他虽不通医理,也知道“是药三分毒”,但凡重病初愈,身体虚弱,初几日最宜喝些清粥豆腐细细调养。待身体恢复元气,再用大补猛药,才能药到病除。否则旧病未去,又添新疾,反而不妙。
他一边喂粥,一边仔细打量少女。见她脸色苍白,虽已苏醒,眼神却甚迷离,小兔子似的,煞是好看,更乐得坐在床边,细细欣赏。
少女已被救回三日,三日间虽有几波人扮成食客来店中查过,也是出工不出力,只在大堂中胡吃海塞一通,就自顾离去。萧老知道他们来意,哪里还敢收钱?待人走时,还堆上笑脸相送。
少女得了食补,缓过气来。睁眼见容辉正看着自己,心头一阵乱,脸色不由红。但见他和自己非亲非故,还如此照顾自己,心中一暖,还是问出声来:“为什么……救我……”语声沙哑,极是动听。
容辉又是一惊,忙竖起食指,以示静声,然后附耳逗她:“你小娘生得漂亮,救你是应该的!”
一语出口,自己也莫名其妙,明明想的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急人之难,丈夫所为!”听她说话后,竟说出了实话。话刚出口,又觉得太失礼,也羞了个大红脸。
少女哪曾听过这般粗言,气得哼了一声,闭上双眼,不再言语。容辉见他俏脸生晕,更乐得在一旁痴痴端瞧。
容辉又照顾了少女两日,吃完午饭,张大力又和赵明去看赌钱,严良陪萧老出门访友,容辉当值时,又端给少女一碗牧靡草汁。少女喝汤虽乖,心中却在咒骂:“臭小子,你明明有药解毒,看了姐两天才拿出来。这笔账,姐记下了!瞧姐好了,少得了你的苦头?”她冰雪聪明,哪还不知这少年看上了自己的美貌,心里还有几分小得意:“幸亏姐长得漂亮。”
容辉见她神色微嗔,主动解释:“你前些日失血太多,这才刚醒,若急于用药,身体虚不受补,反生枝节。只宜用清粥调和两日,恢复元气后,再用猛药急攻,可一役奏效。”不知不觉,竟唯恐服侍有所不周。
少女喝完草药,觉得热气流转周身,心中一宽:“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躺回床上,闭上双眼,暗运真气,炼化药力疗毒。
运功疗伤最忌被人打扰,高手疗毒,必然选一处空旷幽僻的所在。只是少女一时无法动弹,又觉这里十分安全,只好躺着运功疗毒。容辉见她晕生双颊,额上水汽蒸腾,面目好似藏在烟中雾里,顿时惊为天人,更看得痴了。
女子运功数周,化尽了腹中药力。睁开眼来,见容辉还坐在床边出神,不由羞红了脸:“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不知道姐现在正难受吗?”只好闭上眼眼睛,犹豫了半晌,终于开口:“给我拿只痰盂来……”七字出口,满是羞怯。
容辉心领神会,又好生佩服她的耐力。转念想到自己也没痰盂,萧老虽有一只,但又怎好偷来。想到南墙角下还有一只破饭桶,于是连粗纸一并拿回。
次日早晨不该容辉当值,少女将养一夜后,已能行动,悄悄带容辉出镇,一直走到菊花深处,溪水岸边。朝阳耀目,更映得少女神采飞扬。
二人相距虽近,可都不敢先说话。容辉见再往前走,就要踏进水里,于是咬了咬牙,驻足问她:“姑娘怎么称呼……”
话未说完,只见白影晃动,心道一声“不好”,待要闪避,只觉全身酸麻,动弹不得,正是右手腕上脉门被少女扣住。他腕上一痛,情急智生,才想起身后这位可是飞天女贼。眼下打不过人家,只得求饶:“女侠饶命,女侠饶命!盗亦有道,您大人有大量,饶命啊!”只怪自己色令智昏,引狼入室。
少女暗骂:“敢占姐的便宜,不知道从来只有姐占别人便宜的份吗?”蹙眉叱问:“说,为什么救我!”
容辉大义凛然,昂不屈:“大丈夫急人之难,见女侠不小心在路边睡觉了,生怕女侠冻着,天下苍生就少了一大护佑。请女侠到我屋里打盹,实是出于对女侠的敬仰,女侠若是休息好了,便请继续上路,行侠江湖。”他知道江湖人士极好面子,于是半字不提中毒疗伤,只盼她绕自己一命。
少女听得直皱眉头:“敢跟姐耍花腔,不知道上一个跟姐耍花腔的,是什么下场吗?”气极而笑:“是么!这么说你还是个热肠古道的好人?”
容辉随声附和:“说到热肠古道,救人危难,天下谁又比得上女侠您老人家!”这一语慷慨激昂,义正词严,旁人绝听不出半点破绽。他却在暗骂:“臭婆娘忘恩负义,早知道如此,让你毒死算了!”
少女连听几句,均和自己所想大相径庭,心中更恼:“还不认账,不知道从来只有姐骗人家份吗?”不由轻斥:“臭小子油嘴滑舌!”飞起一脚,正中容辉屁股。好在她重伤初遇,腿上并无内劲。
容辉身形得脱,踉跄几步,拔腿便跑。少女心中好笑:“跑,不知道姐轻功天下无双吗?”微微一笑,身形晃动,倏忽间挡住容辉去路,嫣然笑问:“你不是要问我闺名吗?怎么没听到就要走了?”语声悦耳,极尽嘲讽。
容辉追悔莫及,陪着笑随声附和:“姑娘行侠江湖,做了好事向来不留姓名,我等受过女侠恩惠的穷苦人家,自不敢犯女侠的忌讳。我这就回去为女侠立一面万年牌,早晚三炷香,日日供奉!”话没说完,双腿却不听使唤,转身又跑。
少女长臂倏出,一把扣住他左腕。触手毛糙,瞥眼见是一条绷带。自己劲使大了,鲜血涔涔渗出。又见自己腕上也缚着一样的布条,不禁同病相怜:“都是穷苦人家,我又何必来欺负他。我尚有一技防身,他却要处处讨人欢心!”心中一凉,当即松开手来。
容辉身形得动,拔腿又跑,心中却骂:“臭小娘,小爷这就去带人来抓你!”
他从前看戏听书,每当听到英雄好汉被小人陷害,心中总是不平。后来年岁长了,常常听到一些“劫富”“盗窃”的江湖事,却见自己这么穷,那么多佩剑的江湖豪客路过店里,也没人来济过他,于是再也不信什么“劫富济贫,侠义道”之类的鬼话。
他如今有了这番遭遇,轮到自己去当告密的小人,不禁又想:“你自去当你的女侠飞贼,又与我什么相干。我救你一命,不图你的回报也就罢了。你既忘恩负义,也怪不得我心狠手辣!”转念只觉那些恃强斗狠,最后枉死的“英雄好汉”都是自己找死,怪不得天道、运数和旁人。
他心中恼怒,带着满脸悲愤大步前冲。只是体内贫血,没跑出几丈,已累得呼呼直喘。正慌乱间,眼前白影晃动,少女又已挡在身前。
容辉忙换上笑脸,连喘了几口粗气,随声附和:“女侠还有什么吩咐……小的……这就去办……”双腿软,恨不得当场跪下。一句话侃侃说完,双颊已涨的通红。心中更是憎恨:“大丈夫死则死尔,岂能被一个小丫头玩弄于鼓掌之中。老子打不过你,也要骂你个狗血淋头。”
他正要开骂,少女却说:“你别这样说话好吗,我也不是什么女侠。你腕下伤口破了,我给你重新包好!”语声清脆,只听得容辉心神震荡,又觉“久旱逢甘霖”,一阵舒坦,又想:“老子手上的伤口还不是你弄破的,反正老子光棍一条,还怕你这小姑娘不成!”干脆破罐破摔,竟直坐到草地上,伸出左手吩咐:“那你还不快包!”转眼又成了市井泼皮,得理不饶人。
少女不由腹诽:“臭小子,原来你知道姐心肠软。你等着,等你伤好了,姐再来收拾你……”坐下来出指点了他臂上穴道止血,又在自己衣襟下摆撕下一条雪绫,为他重新裹伤。
容辉从没被一个陌生姑娘如此照顾,心中大是受用。侧头见她并无恶意,又问:“你叫什么,怎么中毒受伤了!”再也懒得跟她客气。
少女脱口而出:“我叫楚潇璇,怎么中毒嘛……一言难尽!”她语声淡然,又侧过头问:“你呢?看你精通药理,而且胆略过人,应该是名医世家之后吧!”
容辉时才一惊一乍,这时天上地下,实在乏了,见眼下有个美人伺候,心叹一声:“此身无憾!”索性撂下性子,随口应承:“掌柜的唤我小辉,是不是名医世家之后,我也不不知道。我爹是乡下山里的土郎中,平时给人治个头疼脑热,伤筋动骨,蛇蝎鼠咬的。小时候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窍门。”只当潇璇是邻家小妹。
潇璇睁大眼睛,摇头不信:“小辉!这算什么名字,你真的不肯说?”
“这丫头武功厉害,还是少惹为妙!”容辉老实承认:“我家姓李,叫容辉!”
“容辉,容辉……”潇璇喃喃念诵:“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你家里还有兄弟吗?”
“你怎知道?”容辉一怔,还以为他会算卦,又细细解释:“容光是我哥哥,从小随爹采药问诊,大嫂说得病的人太少了,村里只养得起一个郎中,就托人送我来作学徒,说若学通经济,前途无量。”
“容光……日月有明,容光可照。”潇璇额轻笑:“你爹爹倒省心。”
容辉洋洋自得:“反正我听着顺耳!”
潇璇又拿他打趣:“经、史、子、集,你读到哪一本了?”嫣然一笑,千娇百媚。
容辉心中受用,反唇相讥:“我要是读了经、史、子、集,你此刻焉有命在!”俯仰自得,十分畅快。
潇璇虽感容辉的救命之恩,但有些话还得先说清楚:“你要敢打姐的主意,你就等着……”心随意动,红了脸深吸一口,看着容辉正色说:“你在我昏迷时说的混话,我恍惚间也听进了一些。”她眼神清明,信誓旦旦:“你救了我性命,我也不说什么多谢,你我今后姐弟相称,生死相随如何?”
容辉乐见其成,但见她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自不愿当弟弟。转念到“戏里尚有‘儿皇帝’,我给这仙女般的姑娘当回弟弟,又有何不可”?正踟躇间,看见自己腕上的伤口,心中破口大骂:“你是通缉犯,谁跟你生死相随。哪天被人斩了,老子岂不是要陪着你。且不说二十两赏银没了,还得连累到老子一家六七口的性命!”
潇璇见他面现难色,只好先表明态度:“姐为你跳支舞!”不等回答,右手已抽出裙底三尺宝剑,左手递出剑鞘,身形翩然而出。身形如风,似缓实急,呼吸间已飞到三丈,鹤然屹立菊梢,恍如一只蝴蝶。
潇璇神情冷傲,翘凝望天际。清风拂过,白衣飘飘,似仙女下凡。容辉看得出神,忽见她两、三丈内的菊花瓣向天激射,直冲九霄。片刻后落英缤纷。花雨滂沱中,潇璇展动身姿,翩翩起舞。身若惊鸿,翻转在半空之上。婉若游龙,腾跃在花丛之间。身形飘逸,风姿悠然。
朝阳初升,光辉灿烂。潇璇舞姿婆娑,衬得天地低昂。容辉叹为观止,又见她一跃丈许,一掠数丈,心下好生羡慕。转念又想:“这丫头虽然漂亮,但这般高来高去,就不是好兆头。到时怕是要红杏出墙,谁娶了谁倒霉。小爷可没有钱修两丈高的围墙圈住你……”
他又想起亲眼见过的江湖豪客,他们的确能一掌拍碎一张桌子。而似潇璇这般娇滴滴的小姑娘,竟能身不动手不抬,隔空力,激起花瓣。纵然说出去,只怕也没人相信。
他也见过世家夫人归宁省亲,纵然在酒楼打尖,也是早早来人包了店铺。她们纵然是锦绣辉煌,国色天香,可架子大得骇人。饭菜得自己先试吃,然后传给小厮试吃,小厮再传给丫鬟试吃,最后由丫鬟端进大堂。他越想越是惊骇,只道楚潇璇是个小妖女,不然怎能有如此身手,又如此漂亮温柔。
繁英落尽,一曲舞罢,潇璇展臂飘回,却吓得容辉一身冷汗,忙蹬腿后挪。
潇璇嫣然一笑:“姐的舞好不好看?”
容辉见她香汗淋漓,面颊微红,更显娇媚,又宽下心来,诚心奉承:“依我看,要论舞技与姿色,天下间能出阿姐之右者,绝无仅有。”
潇璇瞪眼嗔怪:“天下有多大,你知道吗!就我这两下子,还知道轻重。我离山也有些时日了,只怕山上遭了变故!”
“山上?”容辉更加错愕,只睁大眼睛,向东遥望。转念听出她辞意,心中大喜,汲汲地问:“阿姐要走?那还会回来吗?”
潇璇听他语声急促,只道这小子舍不得自己,又安慰他:“我料理完一些事情,就回来找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到时我接你上山,你可愿跟我学武?”说话间明眸流转,顾盼生辉。
容辉心中大骂,只道这丫头要拉自己落草,又不敢出口顶撞,于是低下头沉默不语,又想:“你这一去,也未定还能想起我,如今脱身要紧!”于是拍胸顿足:“阿姐放心去吧!我定着等着姐回来!”转念又想:“你面上说让我回去,没准就跟在我后面,看我有没有出卖你。我不如先立下一功,保住小命再说!”又劝她:“阿姐可要小心,镇上各家都有阿姐的画像,还是全身带彩绘的,可千万别被人认出来!”
潇璇一怔:“姐的容貌岂让那些阿猫阿狗知道!”一时间恼羞成怒,顿足嗔怪:“他们拿我的画像做什么!”眉梢微蹙,娇羞无限。
容辉将几日间的见尽数相告,潇璇不住好笑,忙向他解释这一路经历。
原来她竟是“太虚观”掌门的关门弟子,奉命追查师门间隙,才遭际若此。江湖恩怨,容辉又怎知道许多?潇璇就往大了说:“江湖恩怨,实则牵扯到内廷之争!”
原来陈家坐地千里,南面称王,立国已有数百年。国运风风雨雨,几经兴废。而今阀阅联姻,公卿婚好,共同拱卫王室。朝廷虽稳,社稷却已现颓势。且陈家嫡支艰难,新王初立,尚无子嗣。又引得朋党滋生,暗流汹涌。
容辉听出这位便宜阿姐并非歹人,也喜不自胜。潇璇不住笑他:“你以为我是那贼婆娘,现在要拉你落草不成?”
容辉拍胸脯说:“我见阿姐侠骨柔情,自然是一等一的巾帼英雄。”潇璇嫣然一笑,不置可否。又和他闲聊了半个时辰,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