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荼回到自己乞讨的地方,又重新坐了下去。他轻轻摇晃着手中的破碗,看着里面的铜钱叮当作响。
他是乞丐,也是鬼王。他以一双不属于人间的眼睛看着人间的喜怒哀乐,他的情感也随着那些人共鸣。所以他拥有了之前那几代鬼王从来没有拥有过的感情。
一朝入地府,终身为行尸。有时候他自己都会想,为什么我不是一个人呢?为什么我的手总是要这么冷?
碗里铜钱的响声把他骤然拉回了现实。又有人往他碗里扔钱了。只要他偶然把自己蓬乱的头发撩开些露出脸,那天得到的施舍就格外得多。
这个少年鬼王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样子,他从来不觉得自己那张好看的脸有什么用处,他习惯性地对路过的人笑了笑,心里却想道:“已经和这些乞丐相处这么久了,现在要离开他们,一时间还有些舍不得。这样吧,等到明天就回去吧,今天就当它最后一天乞丐,也好好和他们告个别。”
他也不懂得离别,但是心里已经感觉到难过了。
这些乞丐是城中最特殊的一群人了,彼此早已熟络,因此出了什么事也彼此帮衬着,因为如果他们不互相帮衬,也就没有人会理他们了。周围的人破天荒地发现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那个看起来很沉默,其中一个便问道:“小荼,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见到那个道士之后闷闷不乐?他可是你家里的什么人?”
神荼摇摇头,不知道怎么开口。难道说自己要回去了?回地府去,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这个少年人满怀着心事。要不是他的模样实在太过年轻,旁人会觉得他已经好几百岁了。他平日里最喜欢帮助他人,有时候一整天讨来的钱到了晚上就全分了出去。别人问起,便道:“我只是来找我哥哥。”久而久之,所有人都知道他哥哥不见了,于是偶然去别的地方,也总会帮着找一找。
晚上,这位鬼王和其他乞丐挤在一座破庙里,外头黑夜里吹进来有些寒凉的风,把他蓬乱的头发吹开了些许,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里隐藏着看不清的情绪,这个黑头发又脸色极为苍白的少年默默地把道长白日里给的银票塞进了庙里那观音拿着的净瓶里。
一位老人身披着外面浓重的夜色,步履有些蹒跚地走了进来,神荼认出来这是之前曾经和他一起讨过饭的田老伯,于是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了个位置。这位老人发出了一声苍老的叹息,敲了敲已经不灵活的腿脚,缓慢地坐了下来。
神荼又往旁边挪了挪,他身上太阴冷,这种冷会在神不知鬼不觉之中要了他人的命。他老是害怕自己伤到别人。
“咳,孩子,你这几天脸色都很苍白呀,是不是感染了风寒?”
神荼想说他的脸色一直很苍白,但他只是笑了笑。于是田老伯有些怜惜伸手去摸他乱糟的头发,他忍了好久才没有把他的手一掌拍开。他从他的破布口袋里倒出来了几十个铜板,借着庙里昏黄的烛光凑上前去一个个数了起来,末了推了四个到神荼面前:“孩子,拿着去看看病吧,你年轻还轻,像我这种老骨头,已经不中用喽。”
他看着神荼,就像看着自己的儿子一般。这大概是这位老人乞讨,苟延残喘地活着的唯一寄托了。
神荼看着这已经被砸出许多坑来的铜板,微微有些发愣。他第一次抬头仔细地看着这位老汉。他看起来和其他老人没什么不同,皮肤黝黑,手指关节粗大变形,满脸都是沟壑,这是地府里最常见的人,成为了鬼就面容呆滞,脚步虚浮。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是固执地记着那么一两个人,再把孟婆汤给打翻。
“老伯,”他突然开口道:“您之前不是说过您儿子去参军了吗?现在有消息没有?”
田老伯摇摇头,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现在他要是回来,也找不到家啦。没有人种田,村子里的人都跑出来了,我这么大年纪,只能来讨饭。倒是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不去寻个活做呢?”
“寻个活只能呆在一个地方,我要找哥哥,只能到处走了。”
“诶,你哥哥……”老人叹了口气:“都是可怜人啊。”
神荼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仿佛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些什么。待到夜深人静时,一个起夜的人路过他,有些惊奇地发现他还没有睡。背对着人群,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哟,小荼,在干什么呢——”他伸长了脖子张望了一下,见他只是发愣,也就没有再继续问下去。神荼等到那起夜的人也去睡了,四处小心翼翼地张望了一番,才蹑手蹑脚地坐到了人少的角落里,手轻轻往前一抓,抽出了生死簿。
这本簿子破破烂烂,看起来好像被翻了几万次,但却依旧顽强地没有散架。神荼低头嗅了嗅,上面散着凛冽如寒冬般的味道,好像被黄泉的水浸泡过了一般。他低下头开始一页页地翻起来,翻到了有田老伯名字的那一页,又伸出手来抓出了那支判官笔,在簿子上写写画画起来,心里不由得有些小窃喜。
大概这就是做鬼王唯一的好处了。他拥有着地府里唯一一个可以随意改变人寿命生死的能力。他不知在纸上写了些什么,嘴上渐渐带上了些笑意,最后把簿子一合,往空中随便一扔,有些惬意地躺下身来,静静地听着其他人此起彼伏的呼吸。
待到晨光熹微,这个少年鬼王已经收拾好自己仅有的家当——一个破碗,在幻化出来的黑气中渐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