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落难
他转过身,留给云意一片宽广厚实的腰背。
云意支吾犹疑,“你背我?”
“你左脚现在还用不上力,荒郊野外只能将就,自己搭把手,趴我背上。”
“可是……”她咬唇,还在犹豫。
“可是什么?你想穿一身湿衣服窝这儿过夜?”
曲鹤鸣翻个白眼,显然在说,得了你就矫情吧你。
云意挣扎片刻,把自己劝服了,横竖死过一回,落难至此,还讲究什么。随即将未受伤的左手搭上他肩膀,陆晋反手拖住她后臀一使力站起身,她便牢牢挂在他背上,陆晋的手也从她浑圆挺翘的小屁股换到膝弯处。
她到底还是红了脸,身边没人指指点点背后说嘴,她却挨不住,往他肩膀后头藏。
两个人身上都让河水浸透,湿哒哒黏在一处,并不舒服。好在天气尚好,但入了夜吹着风还是有些凉。他便同曲鹤鸣说:“得赶紧找个村子。”
“河川沿岸必有人烟,咱们往南走两步,沿路一根干柴都没有,估计全让村里人捡了。”曲鹤鸣折上一根木棍在草丛里来回扫动,怕开春时节蛇虫蜈蚣满地乱走。
路上泥泞,陆晋停下来往上颠了颠,让她往上挂。原以为走了这样长的一段路,她势必要过问两句,然而小姑娘依在他肩上蹭了蹭,头发乱糟糟贴在脸上,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但没来由地酣睡过去,趴在他背上倒像是回了家,没有丁点防备。
曲鹤鸣轻嘲说:“她对你倒是放心。”
陆晋道:“冤有头债有主——”
“老话还说,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
“要我就这么一件衣服呢?”
“开什么玩笑?这话你来说,谁信呢?”白眼要翻上天,两人是过命的兄弟,十几年下来,他什么样他能不清楚,这话耳边绕一圈,他都要笑出眼泪,“二爷,我劝你一句,这衣裳太贵,别买。”
陆晋一笑,不置可否。
云意醒来时身边已有了遮风的墙,湿衣服有人换过,穿的是平常人家的粗布衣裳,磨得手腕脚腕一块块红痕。或是怕她冷,连收到箱底的夹袄都翻出来,绿底红花的面子,肩膀襟口各镶一圈兔毛,过年似的喜庆又热闹。
一摸后脑,早上束得高高的头发也让打散,披在身后等着它慢慢干。
她从炕床上起身,天旋地转。身边一个梳双辫的小丫头睁大了眼睛看她,满满都是好奇。云意抚着额,尽量笑出一片亲和,“姑娘,与我一同来的那两个大高个还在么?”
小丫头没回答,仿佛听不懂她说什么。
云意只好将语速放慢,再问一遍,“跟我一道的,一个黑脸外邦人,一个白脸瘦骨精,这两人去哪儿了?”
“俩个哥哥,一个虎头虎脑的在陪额老爹吃饭,一个瘦马个巾(山西话形容人很瘦)的在后院烧柴。”
云意觉着他们这话说起来有意思,于是拉着她闲聊,晓得小丫头叫翠兰,今年十四,花一样的年纪,正苦恼着她家老汉要把她配给邻村杀猪的许屠夫家小儿子。
陆晋掀开帘子进来时,正遇上云意操着一口奇怪的乡音同翠兰亲亲热热拉家常,这架势分明是他乡遇故知,三两句话打得一片火热,翠兰叽里咕噜的把全村八卦都同她分享,直到陆晋等不及咳嗽两声,她才灭了那股狂热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找她娘做事去了。
云意杏眼弯弯,望着他,“看,虎头虎脑的来了,瘦马个巾的还在干活?”
陆晋端着一碗高粱饭,一碗鸡汤,直挺挺站在床边。他有些恍惚,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最终只留下一个。往日走过海川山河,见识过许多颜色,现如今一个都记不起来。只看着眼前这张脸,才明白什么叫倾城殊色,一切脂粉珠钗都是累赘,即便身在陋室,她依然似明珠,风华不减。
他的失神也只在一瞬,下一刻已是一副正经模样,将碗筷搁在桌上,问:“伤处还疼吗?”
“脚上木木的,手还是抬不起来。”
他叹口气,转身出去,没多久又回来,手里多一只银质勺子,一块干净布巾。“手动不得,总不能不吃饭。”说得像是痛定思痛,叠上布巾挂她领口,也学了句山西话,“来,系个盼盼(吃饭的围兜)。”
云意没能绷住,噗嗤一声笑开了,“二爷把我当奶娃娃养呢。”
他仍是肃着一张脸,眉毛都不抬一下,“救人就到底。”
“不怕传出去让人笑话呀?”
“有谁知道?”
“瘦马个巾啊——”
陆晋抬眼看她,语有深意,“不是要让你表哥剁了他?怕什么。”
“我表哥这人太厉害,哪能听我的啊。”云意撇撇嘴,似乎也不大耐烦贺兰钰,“鸡汤就不要了,我身上有重孝,碰不得的。”
陆晋没留心,忘了早两日她父母亲眷死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因此再看她,眼神中比先前多出几分柔软。她这样孤苦伶仃的,与她那些死在宫里的姊妹相比,也不知是好是坏。
进不了鸡汤,云意只能就着翠兰家的腌咸菜下饭。
陆晋挥舞着小银勺,心底里有点莫名的小兴奋。眼珠子跟着她,动也不动一下。心底里又拍手又跳脚,哎呀你看她张嘴了,哎呀还会嚼东西,唉呀妈呀细嚼慢咽小模样真勾人。
顿一顿,空气骤热。狗*日的,吞了吞了吞了她吞了!
他心绪似海潮,被浪涛掀过来又覆过去,突然间,就在她下咽那一刻,海浪直冲天际再轰然落下,整个人水里火里走一遭,留下一脑门子汗以及永远也展不开的眉心。
自云意看来,这人的脸眼看着越来越黑,整个人就像是一把绷到极致的弓弦,稍稍一碰就要原地炸给她看。她迟疑,“你要不想喂……我自己来也行,我还有左手呢…………”
“不行!”他高声厉喝,吓得云意一双眼瞪得圆圆,瞠目结舌。外头的翠兰听了,撸起袖子要来同虎头虎脑大兄弟拼命,“黑大个欺负额姐姐,额要打得他脑袋开瓢!”
好在让她爹拦住了,张大嘴喷她一脸烟,“你个球势(方言骂人)!你懂个屁,滚回去找你娘。”
“不行——”他一手握着勺子,一手端着碗,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好在这一回缓下来,是个正常语调,“做人做事怎好半途而废,来,张嘴——”
真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啊。
云意被他那句不行吓怕了,老老实实听他话,让张嘴就张嘴,他说慢慢吃,她便听话放慢速度。磨磨唧唧一顿饭足足吃上半个时辰,陆晋心满意足,还记得拿她领口上的“盼盼”给她擦擦嘴。虽说隔了一层,但那触感软乎得不可思议。他小心翼翼,面上便透出些可怕的神情来,因此翠兰端着热水同药油进来时,吓得只敢贴墙站。
“好了——”
谢天谢地,陆晋总算收工,起身时再多看她一眼,仿佛还透着不舍。云意没敢多想,目睹他又把翠兰吓唬一遍,分明讲的是药油该如何用,如何使力,哪个方向上要着重,但看着看着总让人产生一股他正逼着翠兰做掉自己的错觉。
等他撩开布帘钻出去,翠兰才老不耐烦地放下东西,抱怨说:“黑大个白长一张好脸,罗里吧嗦比额老汉还烦。家里月月要上山打猎,一点小伤谁去看大夫,还不是额自己整?”
外间,陆晋一出门就碰上沾了满脸柴火灰的曲鹤鸣,这人生个火差点把自己烧进去。
曲鹤鸣打量他,啧啧,红光满面一脸满足,不知道方才那顿饭喂饱的是谁,“怎么?真看上了?”
陆晋睨他一眼,懒得说话。他还沉浸在一股飘飘然的美好情绪中,不愿让曲鹤鸣三两句话戳穿。低头看了看沾了油的“盼盼”,瞬时春*色满面。他似乎觉得当人老妈子是个不错的职业,不不不,确切说,是当顾云意的老妈子甚有乐趣。小丫头虽然鬼主意多了点,但生得实在漂亮,一张妖精似的脸,奶皮子一样吹弹可破的身子,哪个男人不心痒呢?
下回让她吃点别的…………
光想一想,头皮都要发麻。
却不料听见哭声,陆晋与曲鹤鸣对看一眼,里头说:“云姐姐,额没下多大力啊…………”
隔了一阵才有人答,“不怪你,我只哭这么一会儿…………”
曲鹤鸣听不得女人哭,又跑去后院干活。陆晋就站在门口,隔着一层老旧帘布听她断断续续刻意压低的哭声。
寂静的村落,辽远的夜空,他需要一坛烈酒,而她想要的永远也追不回了。